第161章 星痕之下-《职场人生的修仙计划书》

  《星痕之下》的粗剪片段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粗砺矿石,内部蕴含着令人心悸的能量,却也沉重得让所有看过的人沉默。方哲的工作室弥漫着一股压抑的亢奋——他们知道自己可能抓住了某种极其珍贵的东西,但这东西的边缘太过锋利,随时可能划伤自己。

  徐明和林小雨的生活,被切割成截然不同的两面。一面,是方哲镜头下被放大、被剖析的“真实日常”:创作时的苦闷与灵光,旧伤复发时的生理痛楚与心理焦躁,面对“回响”厂牌新合约条款时近乎天真的谨慎,甚至是为了房租水电这些琐事产生的、细微而真实的摩擦。镜头成了他们生活的第三只眼睛,逼迫他们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审视自己走过的每一步,以及前方弥漫的雾气。

  另一面,则更加隐秘、紧绷。王栋那句“风起了,小心回旋”如同咒语,悬在心头。他们重新加密了所有通讯设备,定期检查住处和工作室是否有可疑痕迹。那个提及“深海”的外网论坛,成了徐明深夜时分偶尔潜入的禁地。论坛流量极低,帖子更新缓慢,充斥着大量代号、缩写和隐喻,像一个由惊弓之鸟搭建的、摇摇欲坠的信息孤岛。他不敢留言,只像个幽灵般潜行,试图从那些碎片中拼凑“深海”的轮廓:似乎指向一个跨国、跨行业的灰色利益网络,娱乐产业只是其浮出水面的触角之一,用以洗刷巨额资金、进行某些不便明说的利益交换、甚至充当特定信息的流通渠道。周世琛的“海星娱乐”,可能只是这个网络上一个中等规模的节点。

  “旧档已转‘地库’。必要时,可寻‘老图书馆’。”王栋的第二句话,像两个沉入深海的坐标。他们尝试过解码。“地库”或许是某个实体存储点,也可能是一个加密云端。“老图书馆”则更神秘,听起来像一个联络点或中转站。没有进一步的指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将这秘密压入心底,在日常的镜头前不露分毫。

  纪录片的拍摄,本身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冲击。那天,方哲播放了一段他采访其他“幸存者”的素材。一个因坚持学术独立而被排挤出核心项目的青年学者,如今在乡村小学支教,镜头记录他深夜备课,反复修改教案,眼神里有不甘,也有某种奇异的平静。另一个是揭露医疗黑幕后被行业封杀的前医生,现在经营一家小小的、几乎不盈利的公益诊所,他处理伤口的手指稳定,语气温和,只有在望向窗外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深切的疲惫。

  看着这些素不相识、却仿佛共享同一种生命底色的面孔,徐明和林小雨感到一种深沉的震撼。他们的痛苦、挣扎、坚守与迷茫,不再是孤例。方哲的镜头,像一根细线,串起了散落在时代各个角落的、黯淡却不肯熄灭的星火。

  “我们拍的不是悲剧,也不是英雄传。”方哲在素材播放后,点燃一支烟,声音疲惫而坚定,“是‘活着’。是在系统碾压过后,人还能以什么样的姿态‘活着’。这里面,有妥协,有变形,有不甘,也有……非常微小的、属于自己的胜利。”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徐明和林小雨创作上新的瓶颈。他们开始构思一组新的作品,暂定名《幸存者笔记》。不再是单一情绪的宣泄,而是试图勾勒更复杂的内心地貌:创伤后的应激麻木,重建日常时的笨拙与坚韧,对昔日“敌人”模糊的恨意与对自身无能的愤怒交织,以及偶尔在废墟缝隙里,瞥见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美好的“小确幸”时,那种混合着罪疚与珍惜的复杂感受。

  旋律变得支离破碎又藕断丝连,歌词充满意象和留白,甚至尝试将纪录片的现场环境音、那个青年学者诵读课文的声音、前医生诊所里医疗器械的轻响,采样进编曲。音乐从“表达”的工具,开始向“构建”一个内在的、可供喘息和审视的心理空间演变。

  然而,平静的创作期并未持续太久。

  一天下午,林小雨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自称是某大型卫视综艺《新声纪元》的导演助理,语气热情洋溢。“林小姐,我们节目关注到了您和徐明先生的音乐,尤其是那份独特的‘真实感’,非常欣赏!我们正在策划一季特别企划,主打‘回归音乐本质’,想邀请二位作为‘独立音乐人代表’参与,展现非流水线音乐人的创作生态……”

  林小雨礼貌而疏离地表示感谢,并询问更多细节,尤其是合约和节目流程。对方含糊其辞,只是强调平台优势、曝光机会,以及“与主流和解、拥抱更大舞台”的美好愿景。挂断电话,她和徐明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这个邀约来得太巧,也太“主流”了。是正常的节目策划,还是“深海”网络新的试探?或者是某些势力,想把他们重新纳入可控的“正轨”?

  他们咨询了李曼。李曼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只说了句:“《新声纪元》的总导演,是周世琛早年一手提携起来的。周倒台后,他低调了很久。现在突然活跃……”未尽之言,寒意凛然。

  几乎同时,方哲那边也遇到了麻烦。纪录片申请一个重要的独立影像基金支持,在最后一轮评审时被莫名驳回,理由含糊。有评审私下透露,似乎有“更高的声音”暗示,这个题材“调性过于灰暗”,“不利于当下文化氛围”。更蹊跷的是,两个原本答应接受采访的、与周世琛案有间接关联的业内人,先后以各种理由婉拒了拍摄。

  无形的压力,开始从四面八方悄然合拢。

  “风真的回旋了。”徐明在一次拍摄间隙,避开麦克风,对方哲低语。

  方哲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依旧:“意料之中。我们的镜头,可能比你们想象中,更让某些人不安。因为它不煽情,不猎奇,只是平静地记录‘之后’。这种记录本身,就是对那种轻易‘遗忘’和‘覆盖’的权力的反抗。”

  他顿了顿,看着不远处正在调试吉他的林小雨,她手腕上隐约可见的旧伤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淡白色的光。“继续拍。把遇到的阻力,也拍进去。这本身,就是《星痕之下》最重要的部分。”

  阻力很快以更直接的方式显现。他们工作室所在的城郊园区,物业突然以“消防检查不合格”、“存在噪音扰民投诉”为由,要求他们限期整改,否则可能解除租赁合同。而所谓的“投诉”,根本查无实据。

  接着,网络上开始零星出现一些针对他们音乐的“专业乐评”,批评他们“沉溺于受害叙事”、“旋律缺乏创新”、“风格固化”,甚至隐晦地暗示他们“利用公众同情心”。这些评论出现在一些看似独立、实则与某些娱乐资本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乐评人账号下,用词考究,杀伤力却不小。

  最让他们心寒的是,“声音计划”里一位曾与他们交流甚欢的独立音乐人,在一次聚会中,委婉地提醒他们:“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音乐归音乐,老是扯着以前那点事,路会越走越窄的。” 话语里的规劝与隐约的切割之意,清晰可辨。

  他们仿佛站在一个逐渐缩小的孤岛上,四面潮水缓慢上涨,带着粘稠的阻力。

  一天深夜,徐明再次潜入那个外网论坛。一个沉寂许久的、关于“星光计划”资产审计异常的帖子下,突然多了一条最新的匿名回复,只有一串看似乱码的字符。徐明的心跳骤然加快,他尝试了几种王栋可能使用的简单密码规则去解码,失败了。但乱码的格式,与王栋最初联系他们时使用的某种加密方式,有细微的相似之处。

  他截下图,发给一个绝对信任的、懂些网络安全的朋友(远在海外)帮忙看看,没有提及任何背景,只说是“游戏彩蛋”。

  朋友很快回复:“像是一种很老的、基于物理密钥的移位密码,需要密钥本。字符排列方式……有点像是图书馆索引号?”

  图书馆索引号?“老图书馆”?!

  徐明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王栋在指引他们!但这指引依然模糊,风险未知。

  他将发现告诉了林小雨。两人在昏暗的工作室里,对着屏幕上那串冰冷的字符和“老图书馆”这个神秘的词,陷入了更深的挣扎。去,可能是陷阱,可能一无所获,可能暴露自己。不去,那可能是一把钥匙,是揭开“深海”一角、理解自身处境的关键,也是王栋可能陷入危险时传递出的信号。

  “我们得告诉方哲吗?”林小雨问。

  徐明犹豫了。方哲是记录者,但这件事已明显超出了“艺术生存”的范畴,涉及更深层的危险。把他拖进来,是否公平?

  “再等等。”徐明最终说,“我们先自己想办法,查查‘老图书馆’可能指什么。方哲那边……先看看这股‘回旋的风’,到底想吹到什么程度。”

  他们开始利用所有能想到的安全方式,在庞大的城市信息流中,搜寻“老图书馆”的痕迹。不是指代实体图书馆,而是一个可能存在的、隐蔽的联络点或信息交换场所。他们查询城市废弃建筑档案、老城区改造计划、甚至一些极客圈子里关于城市隐秘空间的传说。进展缓慢,如大海捞针。

  压力持续增加。《新声纪元》的邀约变成了某种“最后通牒”,暗示如果拒绝,可能“影响未来的行业评价”。网络上针对他们的负面声音有组织地增多。园区物业的刁难变本加厉。甚至有一次,他们深夜离开工作室,感觉似乎有车辆在远处尾随,虽然很快消失,但那种被窥视的寒意久久不散。

  纪录片的拍摄,在这种高压下,反而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珍贵的画面:徐明面对无理指责时强行压下的怒火与手指不自觉的颤抖;林小雨在接到母亲担忧电话时,瞬间柔软又迅速筑起的防御;两人在一次次外部挤压下,彼此支撑又彼此消耗的复杂状态;以及,他们躲开镜头,在只有彼此的空间里,那种无需言语的疲惫依靠,和眼里始终未曾彻底熄灭的、微弱却顽固的光。

  方哲说,这些画面,比任何设计好的冲突都更有力量。

  一天,徐明那位海外的朋友发来消息,语气严肃:“你给我的那串‘乱码’,我用了点非常规手段,结合你提过的‘图书馆索引’思路,发现它可能指向一个已经注销多年的、私人经营的‘城市记忆档案馆’的旧分类法。那个档案馆的创办人,是个历史学者,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档案馆也早就没了。地点在……老城西,具体地址我发你。但这地方现在是什么情况,完全不知道。另外,追查这串码的来源时,我触发了几个很隐蔽的警报……虽然我及时切断了,但你那边最好小心。这东西,水很深。”

  信息伴随着一个具体的地址传来,落在屏幕上,像一枚烧红的铁钉。

  地址所在的老城西区,正是当年“旧时光电影资料馆”(周世琛私藏所在)所在的区域,如今面临大规模拆迁,鱼龙混杂。

  王栋指引的“老图书馆”,难道就是这个早已不存在的“城市记忆档案馆”旧址?那里藏着什么?“旧档”?还是通往“深海”的线索?

  与此同时,林小雨在清理旧物时,无意中翻出了张姐(那位失踪后被救的场记)早年间送给她的一本旧笔记本,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给小雨:真实有重量,记忆需锚点。” 笔记本内页是空的,但封皮内侧有一个模糊的、极不起眼的印花,像是一枚小小的、抽象的馆徽。

  林小雨颤抖着将手机里存的“城市记忆档案馆”的模糊Logo(朋友从故纸堆里找到的扫描件)放大,对比。

  图案轮廓,高度相似。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轰然对撞,指向那个废弃的、即将被推土机碾过的老城西地址。

  “我们必须去。”徐明看着林小雨,声音干涩,却不容置疑。“为了王栋可能留下的东西,也为了……我们得知道,我们到底在对抗什么。”

  林小雨握紧了那本旧笔记本,封皮内侧的馆徽仿佛带着张姐手心的温度。她点了点头,眼神决绝:“但得有计划。不能告诉方哲具体内容,但……得让他知道,我们可能会‘消失’一两天。”

  他们开始秘密准备:伪造合理的短期出行理由,规划避开主要监控的路线,准备应急物品,反复推演可能遇到的情况和应对方案。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既有深入虎穴的恐惧,也有终于要直面谜底的、病态的激动。

  出发前夜,他们最后一次检视装备。窗外,城市灯火璀璨如常,映照着无数安眠或狂欢的梦。而他们,就像两个即将潜入深海的潜水者,背负着沉重的氧气瓶,面对脚下无边无际的、未知的黑暗。

  “如果我们回不来……”林小雨轻声说。

  “会回来的。”徐明打断她,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们还有音乐没做完,纪录片没拍完。《幸存者笔记》……才刚开了个头。”

  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吉他盒边缘,那里还贴着陈守拙写有“有骨头”的便签。粗糙的纸面,带来一种奇异的实感。

  是的,骨头还在。哪怕要深入这吞噬一切的深海,他们也要带着这身骨头,去探一探那黑暗的源头,去捞取那一丝可能存在的、关于真实与记忆的微光。

  夜深如墨,行动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