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墨鳞幽光-《东北民间异闻录》

  水洞子往外淌着终年不断的寒水,那凉气儿顺着山沟往下漫,连三伏天的日头都晒不透。我们那屯子就窝在水洞边上的山坳坳里,一到了夏天,湿漉漉的绿就从山石头缝里、从黑土地里拼命往外钻,缠得人喘不过气。那是2009年的夏天,空气里一股子烂草叶子沤久了又给日头蒸出来的腥甜气,黏糊糊地糊在人的皮肤上。

  小丫这丫头,就和她那瘫在炕上的奶奶守着村东头那三间快趴了窝的泥坯房。她爹妈开春就跟着建筑队去了南边,说是盖能摸到云彩的高楼,钱没见捎回来多少,人影儿更是快在记忆里淡成了影子。小丫不像别的娃那样哭闹,她有个秘密,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伴儿”。

  她常一个人蹲在屋后头那个长满蕨类植物的山坳口,对着黑黢黢的石头缝嘀嘀咕咕。有放牛晚归的村民听见过,那声音细细碎碎的,不像娃娃的腔调。问她说啥呢,小丫就抬起那双过于黑亮的眼睛,认真地说:“俺跟蛇叔叔唠嗑儿呢。”

  “蛇叔叔?” 大人觉得脊梁沟子有点发凉,“可不敢瞎说,哪来的蛇叔叔?”

  小丫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弯弯曲曲的线:“就住那里头。蛇叔叔身上凉丝丝的,可好看啦,太阳一照,跟缎子似的发光。”

  起初,大伙儿只当是娃想爹妈想魔怔了,自己编出来的瞎话。可怪事也跟着来了。屯子里耗子多,蛇也多,尤其是那种叫“土球子”的毒蛇,夏夜里常溜达到人家院里偷鸡崽。可小丫家那破院子,墙头都塌了半截,却从不见长虫爬进去。连最惹人厌的蚊蚋,到了她家屋门口,都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纱给挡住了。有人亲眼见过,一条半大的野狗,龇着牙想冲小丫叫唤,刚凑近篱笆桩,就像被啥东西烫了爪子似的,呜咽着夹尾巴跑了。

  “那丫头邪性,” 王老六蹲在井台边,嘬着烟袋锅子,眯缝着眼说,“她身上带着仙儿哩。”

  这话传来传去,大伙儿看小丫的眼神就多了点敬畏,也多了点疏远。只有小丫自己不在乎,她照旧每天去山坳口“唠嗑”,有时候是说说奶奶咳嗽又重了,有时候是抱怨作业本快用完了,更多的时候,是抱着膝盖,对着石缝小声问:“蛇叔叔,俺爸俺妈……啥时候回来呀?” 石缝里只有风吹过蕨类叶子的沙沙声,但她总觉得,那声音是在回应她。

  恐惧是在一个闷得如同蒸笼的午后开始升级的。天阴得沉,墨一样的云彩从山那头压过来,空气里的水汽能拧出水,知了都哑巴了。屯子里溜进来两个生面孔的男人,开着辆灰扑扑的面包车,说是收山货的,眼神却像钩子,专往那些没人看管的半大孩子身上刮。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家家户户都赶紧把娃喊回屋,门闩插得死死的。只有小丫,还坐在院门口的小板凳上,等着去隔壁村借药的邻居婶子回来。她心里也怕,手指头绞着衣角,出了一层黏汗。

  面包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她家不远处的土路上。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脏兮兮t恤的矮壮男人,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没什么温度。“小姑娘,一个人啊?叔给你糖吃,带你去找你爸妈,好不好?” 他嘴里那股劣质烟草的臭味,隔老远就飘了过来。

  小丫猛地站起来,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咚咚地擂着胸口。她想跑,可腿脚发软。那男人一步步逼近,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

  就在这时候,一阵奇特的腥风毫无征兆地卷起地上的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不是雨前的土腥气,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鳞片摩擦过岩石味道的风。

  矮壮男人的动作僵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然后像劣质的墙皮一样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的恐惧。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小丫身后的院门方向。

  小丫顺着他的目光,颤抖着回过头。

  院门那塌了半截的土墙上,不知何时,盘踞着一条东西。那绝不是屯子里老人们见过的任何一条蛇。它的身子比壮汉的胳膊还粗,隐没在墙根深沉的阴影里,看不清具体多长,但那鳞片是暗沉的墨绿色,在铅灰色天光下,泛着一种类似古旧铜锈的幽暗光泽。它昂起的部分就有半人高,头颅是诡异的三角形,一双眼睛像是两颗被浸在深潭里千百年的黑曜石,冰冷,没有任何活物的情绪,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院外的不速之客。鲜红的信子吞吐着,快得只剩下一道道猩红的虚影,发出一种低沉的、仿佛湿木头摩擦的“嘶嘶”声。

  空气仿佛都被那东西身上散发的寒意冻住了。矮壮男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想叫,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裤裆瞬间湿了一片,骚臭味混在那冰冷的腥风里,格外刺鼻。他一步步往后退,眼睛不敢离开那墨绿色的影子分毫,直到后背撞上面包车,才连滚爬爬地钻进去,发动机发出一阵濒死的嘶吼,车子歪歪扭扭地冲上了土路,溅起一片泥浆,眨眼就没了影。

  屯子里的人听到动静,胆大的探出头来看时,只看到小丫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院门口,脸色煞白,身子微微发抖。那堵土墙上,空空如也,只有几根杂草在风里摇晃。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腥气。

  “丫啊,刚咋啦?” 邻居婶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小丫慢慢转过头,黑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她小声地、带着哭腔说:“蛇叔叔……蛇叔叔他生气了……”

  从那以后,小丫还是常去山坳口,但话少了。她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地坐着,像是在倾听。她不再总是问父母什么时候回来,有时会带一小块舍不得吃的腊肉,小心放在石缝口,第二天,那肉就不见了。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她父母终于回来了,带着大包小包和外面世界的疲惫气息。小丫扑进母亲怀里,哭得撕心裂肺。那天夜里,她睡在了母亲身边,很久没有过的安稳。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小丫像是心有感应,悄悄跑到了屋后的山坳。晨雾像乳白色的牛奶,流淌在草木之间。在那熟悉的石缝前,她看到一块光滑的、墨绿色的石头,像是一片巨大的、冰冷的鳞片。石头上,放着一颗圆润的、带着奇异光泽的野果。

  小丫拿起石头,那股熟悉的、凉丝丝的感觉渗入掌心。她回头望了望自家升起袅袅炊烟的屋顶,又看了看那幽深的石缝,把石头紧紧抱在怀里。

  她再也没见过蛇叔叔,也再没对人提起过他。只是有时候,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她会望向那片黑黢黢的山坳,觉得那里依然有一种沉默的、冰冷的守护,融在了这东北厚重无边的夜色里。而那关于2009年夏天的记忆,也如同那条从未看清全貌的巨蟒一样,成了屯子里一个谁也不敢深究、却又代代相传的,带着泥土和神秘气息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