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淤泥不染求知志.陋巷难移问道心-《河东与河西的故事》

  姬永海拖着两条几乎失去知觉、沾满厚重黑泥的腿,艰难地挪到远离人群、靠近河汊子的一片稀疏柳树林下。

  冰冷的河水刺得他小腿肌肉一阵阵痉挛。

  他靠着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坐下,顾不上地上潮湿,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冰冷的、掺着大量麸皮的菜团子。

  他咬了一口,粗糙的麸皮刮着喉咙,野菜的苦涩在舌根弥漫开。

  他用力咀嚼着,目光却落在摊开在膝盖上的那本卷了边、纸张粗糙发黄的《代数》。

  书页上沾着几个乌黑的手指印,那是他耙泥间隙偷偷翻看留下的痕迹。

  他一边机械地吞咽着难以下咽的菜团子,一边贪婪地盯着那些奇异的符号和公式。

  阳光透过稀疏的柳枝,在他沾满泥污的头发和书本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周围的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有那些符号在眼前跳跃、组合,构筑着一个与腥臭泥塘、沉重钉耙截然不同的、清晰而有序的宇宙。

  在这里,没有出身的高下,没有工分的重压,只有纯粹的逻辑和通往答案的路径。

  这片刻的沉浸,是他唯一能喘息的“河东”。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嬉笑声从芦苇丛那边传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瞧见没?装模作样!”

  是姬忠年带着结巴的、酸溜溜的声音。

  “捧…捧着那…破…破…厄…破书,当…当…当仙丹呢!以为…以为啃几页纸,就能…就能飞出这泥巴坑?呸!”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

  田慧法立刻找到了发泄口,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一个老社员家的娃,装啥文化人?

  再装,还能比我这烈士后代根正苗红?

  我看他读的书再多,将来还不是得在土里刨食!”

  他仿佛要把在泥塘和老农那里受的憋屈,一股脑儿倾泻在姬永海身上。

  庞四十含糊的声音也掺和进来,带着点幸灾乐祸:

  “嘿嘿,白费那牛劲!要我说,永海,有这功夫,不如跟老弟去摸鱼!摸条大的,去集上换二两烧酒,暖暖肚子,那才叫实在!”

  他手里似乎正拎着条用草绳串起的鲫鱼,鱼尾还在无力地甩动。

  那些话语,像带着毒刺的冰凌,隔着芦苇丛狠狠扎过来。

  姬永海翻动书页的手指猛地一僵,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股混合着愤怒、屈辱和更深的孤独的火焰,瞬间从心底窜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真想跳起来,冲过去,用拳头砸烂那几张刻薄的嘴脸!

  用书本砸向他们,告诉他们,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但他没有动。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芦苇在风中摇曳,挡住了那三张脸,只留下模糊晃动的身影和充满恶意的余音。

  他深吸了一口气,河岸冰冷的、带着腥味的空气灌入胸腔,强行压下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母亲昊文兰那双即使在油灯下也亮得惊人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磐石般的沉静和力量:

  “委屈,憋屈,算什么?挺直脊梁骨,把书读进肚子里,把本事学到手,那才是真章!”

  他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书本上。

  那些曾被怒火扭曲的符号,重新变得清晰、稳固。

  他伸出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指向下一道习题。

  指腹下粗糙的纸张,像磨刀石,磨砺着他心头的锋芒。

  他咀嚼菜团子的动作变得凶狠起来,仿佛在撕咬无形的阻碍,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吞咽声。

  额前那绺被汗水、泥水和露水打湿的焦卷头发,倔强地垂下来,遮住他此刻因压抑而微微发红的眼角。

  那孤独挺直的脊背,在斑驳的柳树阴影下,像一根插进淤泥却不肯倒下的芦苇。

  当最后一抹残阳的余烬被南三河汹涌的浊流吞没,小姬庄河畔的喧嚣终于沉寂。

  沉重的罱网被拖上岸,沾满黑泥的钉耙、扁担横七竖八地堆在泥塘边。

  空气里,河泥浓烈的腥腐气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暮色中发酵得更加浓稠厚重,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宣告着这一日苦役的终结。

  姬忠年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泥塘范围的,他胡乱在河边涮了涮手脚,就迫不及待地奔向村口。

  他爹姬家茇佝偻的身影刚在暮色中出现,他就迎了上去,带着点结巴的急切:“爹!李…李书记那边咋…咋说?让…让我去队部帮…帮忙誊材料不?”

  他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仿佛那队部的油灯和纸笔,是逃离泥泞世界的唯一方舟。

  姬家苃停下脚步,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儿子。

  老汉脸上沟壑里的泥点还未洗净,显得格外苍老疲惫。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姬忠年渐渐发慌的心头。

  终于,老汉沙哑地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李书记说…队部暂时…不缺人手。

  你…你还是安心…下地。”

  他顿了顿,避开儿子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也不确定的安抚,

  “等…等忙过这阵…再说。”

  “等…等过这阵?”

  姬忠年脸上的光彩瞬间熄灭,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失落和隐约的恐慌取代。

  那条看似笔直的“接班”路,第一次在他脚下显露出了崎岖和不确定。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头耷脑地跟在父亲身后,拖沓的脚步在土路上扬起微尘。

  暮色中,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泥塘的方向,那里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像一个巨大的、等待吞噬他的黑洞。

  庞四十早就没了踪影。

  田慧法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手里还拎着那根象征性的柳条棍,只是此刻更像一根拐杖。

  他娘田烈属等在自家低矮的院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

  看到儿子满身泥污、垂头丧气的样子,妇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随即换上惯常的、带着鼓励的笑容:

  “慧法回来啦?快洗洗!娘给你熬了粥!累坏了吧?咱不怕累,想想你爹当年…”

  “娘!”田慧法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烦躁和茫然。

  “当兵…真的就…那么好?今天罱泥…那臭气…熏得我…”

  他想起自己干呕的狼狈,想起老农们无声的嘲笑,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烈士父亲那模糊而高大的形象,第一次在现实的腥臭和疲惫面前,显得有些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