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孤灯淬志缝寒夜.长夜铸心待晓光-《河东与河西的故事》

  田烈属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端着粥碗的手微微发颤。

  她看着儿子眼中那份茫然的痛苦,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强自镇定,把粥碗塞进儿子手里,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傻孩子!当兵是保家卫国,是光荣!吃点苦算啥?你爹他…”

  她的话头再次顿住,目光有些慌乱地扫过儿子酷似另一个男人的眉眼,最终只是含糊道:

  “…快吃吧,吃了早点歇着。”

  她转身匆匆进了灶房,留下田慧法端着那碗温热的粥,站在昏暗的院子里,第一次对自己笃信不疑的未来,产生了细微的、冰凉的裂痕。

  姬永海是最后一个离开河岸的。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在河边简单冲洗,而是挑着那对空了的粪箕,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步挪到生产队那巨大的、散发着更浓烈气味的粪堆旁。

  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暮色四合。

  他放下挑子,没有立刻去拾掇散落在周围的牲口粪,而是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从怀里掏出那本《代数》,借着天际最后一丝微光,飞快地扫视着几道做了标记的习题。

  手指在冰冷的墙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解题步骤,嘴里无声地默念着公式。

  直到那点微光彻底被黑暗吞没,他才珍重地把书塞回怀里,仿佛藏起一件稀世珍宝。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里混杂着挥之不去的粪土腥臊。

  他弯下早已酸痛不堪的腰,开始借着朦胧的夜色,仔细搜寻散落的粪块。

  眼睛已经不太看得清,只能靠脚去探,用手去摸。

  指尖触到冰冷、黏腻的粪块,迅速捡起,扔进粪箕里。

  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这不是肮脏的劳作,而是某种神圣的仪式。

  每捡起一块,心里就默念一句:

  “工分…书…河东…”

  粪箕渐渐沉重起来,那重量,压在他肩上,也压在他心头,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的、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这恶臭的粪堆,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光明的阶梯。

  姬家低矮的堂屋,油灯如豆。

  那点昏黄脆弱的光晕,艰难地撑开一小圈温暖,抵御着屋外沉沉的黑暗和湿冷。

  昊文兰裹着一件磨得发亮的旧棉袄,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腿上搭着一条薄被。

  病痛让她清瘦的脸在灯下显得更加苍白,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跳跃的灯火。

  她手里拿着一件永洲磨破了袖口的旧褂子,正用顶针顶着粗大的针,一针一线地缝补着,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

  姬永海坐在木桌的对面。

  桌上摊着那本《代数》和一本用旧账本反面装订的草稿本。

  他握着半截铅笔头,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盯着一道复杂的因式分解题。

  铅笔在粗糙的纸页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时而停顿,时而又快速地演算起来。

  灯光将他年轻的侧影放大在斑驳的土墙上,那专注的姿态,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额前那绺倔强的焦卷头发,随着他轻微的呼吸而颤动。

  昊文兰偶尔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儿子那紧绷的侧脸和紧握铅笔、指节发白的手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目光里没有催促,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深沉的、磐石般的理解与支撑。

  她缝补的动作更轻了,仿佛生怕惊扰了灯下那片无声的战场。

  油灯燃烧的微响、针线穿过布料的悉索声、铅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交织成一种奇特的宁静乐章。

  这宁静之下,是母子间无需言说的默契,是一个河西之家在沉沉暗夜里,向着心中那点“河东”光亮,无声跋涉的足音。

  不知过了多久,姬永海紧锁的眉头骤然松开,眼中闪过一丝豁然开朗的亮光。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搁下铅笔,用力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他抬起头,正对上母亲安静注视的目光。

  那目光像温热的泉水,瞬间涤荡了他满身的疲惫和白天积压的郁气。

  “娘,这道题…我解出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如释重负。

  昊文兰停下针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紧抿的嘴角,似乎又松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没看那本子,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嗯。

  好!

  难处,就是让人踩的台阶。

  踩过去了,就高了一寸。”

  就在这时,堂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姬永洲的小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白天劳作留下的污迹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手里捧着两个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水珠的野荸荠,怯生生地开口:

  “大哥…娘…吃…吃荸荠,我…我在河边挖的…”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母亲和哥哥的脸,带着一种“戴罪立功”般的紧张,白天偷学费买玻璃球的阴影显然还在。

  昊文兰的目光在永洲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永洲的小身板下意识地绷紧了。

  她没有提白天的事,只是朝永洲招了招手。

  永洲如蒙大赦,赶紧小跑进来,把两个野荸荠放到桌上,又飞快地缩到一边,垂手站着。

  .“灶上温着热水,去把你那泥爪子洗干净。”

  昊文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哎!”永洲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昊文兰拿起一个荸荠,用小刀仔细削掉薄薄的外皮,露出里面雪白脆嫩的果肉。

  她没有自己吃,而是把它轻轻放在姬永海摊开的草稿本旁边,挨着他刚演算完的那道题。

  “吃吧。”她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针线活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姬永海看着那雪白的荸荠,又看看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演算符号,再看看母亲在灯下专注缝补的侧影。

  一股温热的暖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头,带着酸涩,也带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拿起荸荠,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河泥的气息,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甘美,瞬间冲淡了白日里河泥的腥腐、粪堆的恶臭和心头的屈辱。

  这微小的清甜,是黑暗里渗出的光,是苦海中捞起的糖。

  他低下头,重新拿起铅笔,翻开了新的一页。

  铅笔沙沙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沉稳有力。

  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那挺直的脊梁,仿佛承载了整个河西沉沉黑夜的重量,却又像一棵在盐碱地里深深扎根、拼命汲取养分向上生长的树苗。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将小姬庄彻底吞没。

  南三河的涛声在远处低吼,小姬庄河的水流在静夜里汩汩作响。

  村东头,田家低矮的土屋里,灯火早已熄灭,死寂一片。

  村西头,姬忠年家窗户透着昏暗的光,隐约传来姬家苃压抑的咳嗽声和姬忠年带着结巴、不甘心的嘟囔声。

  靠近河滩的破草棚里,庞四十家更是漆黑一团,不知人又浪荡到了何处。

  只有姬家这扇破旧的木窗棂里,那点如豆的灯火,还在沉沉暗夜里倔强地亮着。

  微弱,却异常清晰,如同茫茫夜海上孤独的航标灯。

  灯火映照着土墙上那个缝补的佝偻身影和一个伏案苦读的年轻剪影,也映照着桌上那个被咬了一口的、雪白的野荸荠。

  夜风吹过屋后的老槐树,干枯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突然,一声凄厉的夜枭啼叫从不远处的乱坟岗方向刺破夜空,划破小村的死寂,像一道冰冷的钩子,猛地扎进姬永海专注的心神。

  他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股莫名的不安,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夜幕,看清那声枭叫背后潜藏的未知。

  油灯的火苗,在这瞬间的惊悸中,剧烈地摇晃起来,将墙上两个沉默的身影拉长、扭曲,如同在黑暗中挣扎的魂灵。

  那摇曳的光影里,似乎有无形的风暴正在远处无声地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