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离间之计-《凤栖梧宦海龙吟》

  代王府夜宴的灯火通明,像一颗毒瘤,在京城寂静的夜幕下无声扩散着它的影响力。接下来的几日,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愈发明显。原本就对新政阳奉阴违的官员,腰杆似乎挺直了些;一些原本观望的中立派,言辞间也开始流露出对“祖宗成法”的怀念和对“激进变革”的担忧。代王萧景焕虽深居简出,但他那座王府,却俨然成了反对派势力新的聚集中心。

  这一切,自然未能逃过东厂的耳目。一份份密报被悄无声息地送入宫中,摆在了皇帝萧景琰的案头。他看着那些记录着宗室勋贵们如何围绕在代王身边,如何抱怨新政,如何隐晦地表达对林夙不满的言辞,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

  他感到一种被孤立、被逼迫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力。他知道代王的目的,也知道那些人的心思。可他不能轻易动用武力镇压,那只会坐实他“暴君”的名声,将更多中间派推向对立面。他需要破局,需要找到分化瓦解这个新兴联盟的方法。

  然而,每当他试图思考对策时,脑海中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林夙那双沉静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若是他在……他定能想出四两拨千斤的计策……

  这个念头让景琰感到一阵烦躁和自我厌恶。他强迫自己将林夙的身影从脑中驱散,专注于眼前的困局。他是皇帝,必须学会独自面对这一切。

  就在景琰焦头烂额之际,一封来自代王府的请柬,被送到了东厂提督值房。请柬措辞客气,言明代王殿下久闻林公公才干,欲设宴一叙,请教些京中事务。

  这封请柬,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在各方势力心中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林夙接到请柬时,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漕运后续整顿的文书。小卓子捧着那烫金的请柬,小心翼翼,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干爹,代王府送来的……请您过府一叙。”

  林夙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那个刺目的“代王”字样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放下笔,接过请柬,指尖触及那光滑的缎面,带着一丝凉意。他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语气平淡无波:“知道了。回复代王府,就说咱家多谢王爷厚爱,届时定当准时赴约。”

  “干爹!”小卓子急了,“这分明是鸿门宴!代王不安好心,他这个时候请您,肯定是想拉拢您,或者……或者设圈套害您!您不能去啊!”

  林夙看着小卓子焦急的脸,心中微微一暖,但面上依旧冷峻:“慌什么。代王以亲王之尊相邀,咱家若是不去,岂不是授人以柄,说咱家目中无人,藐视宗室?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咱家也想去听听,这位王爷,到底想唱一出什么戏。”

  他并非毫无警惕。代王此举,无非是看准了他与皇帝之间出现的裂痕,想要趁机拉拢,或者至少,在他心中埋下一根刺。无论是哪种,他都必须去面对。逃避,从来不是他林夙的风格。

  “可是您的身子……”小卓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担忧不已。

  “无妨。”林夙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去准备吧。另外,让咱们在代王府的人,今晚都机灵点。”

  “是。”小卓子见劝不动,只得忧心忡忡地退下。

  赴宴那日,林夙只带了小卓子和两名东厂番子随行,轻车简从。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身份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常服,颜色深沉,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看透世情的冷光。

  代王府邸张灯结彩,气氛热烈。代王萧景焕亲自在二门迎接,给足了面子。他今日换了一身暗红色蟠龙常服,少了些许军旅悍气,多了几分亲王雍容,但那双虎目中的精光,却丝毫未减。

  “林公公大驾光临,真是令本王这寒舍蓬荜生辉啊!”代王笑容满面,语气热络,仿佛接待的是多年老友。

  林夙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却并不卑微:“王爷言重了。王爷相召,是奴才的荣幸。”

  “哎,林公公何必自谦?谁不知道您如今是陛下身边的股肱之臣,朝廷的栋梁啊!”代王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态度亲切得近乎刻意。

  他引着林夙入席,宴席设在一处精致的水榭中,除了他们二人,并无其他宾客,连伺候的仆从都被屏退到远处,显然是一场私密性极高的谈话。

  水榭外月色朦胧,荷香隐隐;水榭内烛火摇曳,酒香菜美。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的氛围下,涌动着的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代王不再绕圈子,他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夙,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

  “林公公,本王是个粗人,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今日请你来,是有几句心里话,不吐不快。”

  林夙放下银箸,微微颔首:“王爷请讲,奴才洗耳恭听。”

  “公公可知,如今朝野上下,对你是何种议论?”代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林夙面色不变:“奴才身为内宦,为陛下办事,难免招惹非议。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奴才不敢有怨言。”

  “好一个‘不敢有怨言’!”代王抚掌,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公公忠心,天地可鉴。可是,有些人,却未必领情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夙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沉静如水,便继续道:“公公为陛下推行新政,呕心沥血,得罪了多少人?背负了多少骂名?可结果呢?陛下为了平息那些清流的聒噪,一道申饬,便将公公的一片忠心置于何地?那康郡王,明明罪证确凿,陛下却轻轻放下,这岂不是寒了公公的心?”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林夙心中最痛之处。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情绪。

  “王爷慎言。”林夙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陛下乃九五之尊,圣心独运,自有其考量。奴才只需尽忠职守,不敢妄揣圣意,更不敢心存怨怼。”

  “呵呵,”代王轻笑一声,带着几分了然和讽刺,“公公何必自欺欺人?你与陛下自幼相伴,情分非同一般。可如今,陛下已是皇帝,坐在那龙椅之上,所思所想,岂能与昔日东宫之时相同?帝王心术,最是难测。今日他可以倚重你如臂使指,明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来岂是孤例?”

  他盯着林夙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魔咒:“陛下年轻,易受小人蛊惑。那些清流,那些宗亲,整日在陛下耳边念叨着‘宦官干政’、‘祸乱朝纲’……一次两次,陛下或许不信,可次数多了呢?水滴石穿啊,林公公!”

  林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代王的话,无疑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和担忧,血淋淋地剖开在了阳光下。

  他知道这是离间之计,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可偏偏,这些话句句都戳在他的痛处。景琰日渐明显的疏远,那道冰冷的朱批,将他排除在代王事宜之外的决绝……这一切,都似乎在印证着代王的“预言”。

  他感到胸口一阵熟悉的闷痛,喉头涌上腥甜,被他强行咽下。

  “王爷,”林夙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代王审视的视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的知遇之恩,奴才永世不忘。无论陛下如何待奴才,奴才此身此心,皆属于陛下,属于大胤江山。王爷的美意,奴才心领了。但此类话语,还请王爷休要再提,以免……惹祸上身。”

  他这番话,既是表态,也是警告。

  代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恼怒。他没想到林夙在如此明显的离间和诱惑面前,竟然还能保持这般冷静和……固执。

  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哈哈一笑,举杯道:“是本王失言了,失言了!公公勿怪。来,喝酒,喝酒!就当本王什么都没说过!”

  他不再提朝政,转而谈论起风花雪月,北疆趣闻,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林夙也配合地举杯,表面虚与委蛇,心中却已警铃大作。代王的离间之计虽然未能立刻奏效,但那颗猜忌和不安的种子,却已经悄然种下。更重要的是,他从中嗅到了更危险的信号——代王对他的拉拢失败后,下一步,很可能就是更激烈的针对和构陷。

  这场宴席,在看似和谐实则各怀鬼胎的气氛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散场。

  林夙告辞离去时,代王依旧亲自送到二门,态度热情不减。只是在那热情的背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林夙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小卓子在一旁不敢出声,只能担忧地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色。

  马车颠簸,林夙的眉头微微蹙起。并非因为身体的不适,而是因为心中的波澜。代王的话,像魔音灌耳,不断在他脑海中回响。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帝王心术,最是难测……”

  他知道这是陷阱,是毒药,可他无法控制自己去想,去想景琰近日来的种种变化,去想那可能到来的、冰冷的结局。

  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缓缓淹没。他为之付出一切,甚至不惜燃尽生命去守护的人和江山,似乎正在一步步地,将他推开,推向深渊。

  他睁开眼,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皇宫的方向,灯火辉煌,那是他拼尽一切辅佐那人登上的权力之巅,如今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小卓子。”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干爹,您吩咐。”

  “今日代王宴请之事,”林夙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以及咱家与他的对话,一字不漏,形成密报。”

  小卓子一愣:“干爹,这……呈报给陛下吗?”他以为林夙是要向皇帝表明忠心。

  林夙却缓缓摇头,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不。密封存档。没有咱家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调阅。”

  他不能主动去说。在皇帝已经对他心生猜忌的时候,主动去解释与代王的会面,只会显得欲盖弥彰,更加可疑。他只能将这一切记录下来,或许将来……能作为澄清的证据,又或者,只是留给自己的一个见证。

  “是。”小卓子似懂非懂,但坚决执行。

  马车在东厂衙门前停下。林夙下车,脚步有些虚浮,他强撑着挺直脊背,走入那象征着权力与黑暗的森严门庭。

  而在乾清宫,景琰几乎是在林夙踏入代王府的同时,就收到了消息。

  德顺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汇报:“陛下,林公公……已应代王之邀,入府赴宴了。据眼线回报,宴席仅有代王与林公公二人,屏退了左右,谈话内容……不详。”

  景琰站在窗前,背对着德顺,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僵硬。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德顺几乎以为他不会开口。

  “知道了。”最终,景琰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德顺不敢多问,悄然退下。

  空荡的大殿里,只剩下景琰一人。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一片翻江倒海。

  他还是去了。

  在自己明确表现出疏远和猜忌之后,他还是去见了那个对自己皇位构成威胁的藩王。

  他们谈了些什么?是抱怨?是合谋?还是……单纯的叙旧?

  景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判断。他对林夙的信任,已经在一次次的争执、猜忌和所谓的“平衡”中,消耗得所剩无几。

  一种被背叛的刺痛感和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一拳砸在窗棂上,骨节生疼。

  林夙……你究竟,意欲何为?

  而此刻,远在东厂的林夙,正对着摇曳的烛火,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方素白的手帕上,再次染上了刺目的鲜红。

  君臣二人,隔着一座皇城的距离,各自沉浸在猜忌、痛苦与无奈交织的网中,越陷越深。

  那根名为信任的弦,已然绷紧到了极致。

  只待那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