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今晚的汤该换配方了-《李言李语》

  夜风穿廊,吹得参政司檐角铜铃轻响。

  苏识坐在案前,烛火映着她半边冷白的脸。

  指尖轻点,一页页《财政并账制》推行首月的汇总折子摊开在案上,红字批注密密麻麻,皆是各司“节流成效”。

  可她眸光沉静,眉心却锁得极紧。

  不是不信账,是不信人。

  这一个月来,宫中膳食质量断崖式下滑,六尚叫苦连天,妃嫔抱怨不断。

  而最反常的,是萧玦的御膳——汤无味如清水,米糙如砂砾,连素日最爱的松露炖鸡都换成了盐水煮菜根。

  内务府递上解释:“新制节流,食材采买受限,还请圣上体恤国用艰难。”

  体恤?苏识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桌面。

  她太了解萧玦了。

  那是个近乎自虐般自律的人,三更批折、五更练剑,从不因寒暑易志。

  可最近三日,他午睡竟延长半个时辰,晨起时眼底浮着淡淡的青影,奏折批复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昨日她奉茶入殿,见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出一团墨迹——那是反应迟缓的征兆。

  绝不是疲惫那么简单。

  “柳绿。”她抬声,声音不高,却如刀落冰面。

  门开,柳绿快步而入,脸色凝重:“姑姑,残羹已取回,白砚亲自送往太医院,用的是匿名方子,说是‘贵人调理脾胃’的试方。”

  苏识点头,目光未移。

  她等的不是结果,而是确认自己的直觉——这座宫里,有人不想皇帝清醒。

  半个时辰后,白砚无声归来,黑衣裹身,如影入室。

  他递上一张薄纸,字迹苍劲:“老太医亲验,汤中含微量‘南疆软筋散’,无毒无病相,却可缓蚀筋骨反应,日积月累,使人倦怠迟钝,形同废人。”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苏识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无波澜,唯有寒光如刃。

  不是刺杀,是慢性废黜。

  他们不敢动九皇子登基前的旧部,不敢碰兵权,不敢触律法,便从一碗汤下手,用最阴毒的方式,一点点磨去新帝的锐气与神智。

  等他反应过来时,朝堂早已易主,龙椅也不过是个傀儡座。

  “查轮值。”她声音冷得像霜。

  柳绿迅速呈上御膳房近十日的轮值记录。

  苏识一眼锁定——负责熬制御汤的厨娘姓陈,每日辰时入灶,申时出宫。

  而她的儿子,三日前被破格录用为户部书吏,主理采买副账,正是周侍郎麾下。

  “好一手明修栈道。”苏识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节流是假,下药是真;亲信入职是果,操控御膳才是因。”

  她将记录轻轻放下,指尖在“陈氏”二字上停留片刻,忽而笑了。

  “不动她。”

  柳绿一怔:“姑姑?”

  “现在抓她,不过是打草惊蛇。”苏识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深宫重重殿宇,“他们想让陛下昏沉,那我们就让他们以为——药,见效了。”

  她转身,目光如炬:“从今日起,你以参政司‘试菜监膳’之名,每日提前取御膳残羹一份,密封留存。另,让白砚扮作太医署弟子,去请教李老太医‘醒神食疗方’——就说家中老父嗜睡乏力,求一味温和调理的药膳。”

  白砚点头,身影一闪即逝。

  三日后,苏识亲手调配出一盅乳白浓汤,以鹿茸、黄芪、石菖蒲为主料,辅以醒脑开窍的雪菊与远志,文火慢炖六个时辰,香气清冽而不冲鼻。

  “就叫‘养元醒神汤’。”她将汤盅交予柳绿,“呈入御前,署名尚膳局集体研制,不提我。”

  当夜,乾清宫灯火通明。

  萧玦批完最后一道折子,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本已倦意如潮,可饮下那碗新汤不过片刻,脑中竟清明如洗,指尖恢复灵活,连思维都如刀锋出鞘,锐利无比。

  他盯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忽然冷笑一声:“原来,我已经被人——慢废至此?”

  他抬眸望向殿外夜色,目光幽深似渊。

  而参政司内,苏识正伏案疾书。

  烛光下,她笔走龙蛇,一页伪造的“密账残页”悄然成型——字迹模仿工整,内容却字字诛心。

  “药已入汤,三日见效,陛下倦政日显……周大人所谋,不日可成。”

  她吹干墨迹,唇角微扬。

  这局棋,她不仅要破,还要反手落子,将对方一步步逼入死地。

  窗外,更深露重,宫墙静默。

  可有些人还不知道——那碗看似无害的汤里,早已暗流汹涌。

  而真正掌控生死滋味的人,从来都不是灶前的厨娘,也不是朝堂上的侍郎。

  而是那个,连名字都不曾出现在史册中的掌事姑姑。

  三日后,霜降未化,宫道上覆着一层薄雪,踩上去簌簌作响。

  白砚如夜鸦般掠过宫墙,身形在厨娘陈氏小院外一滞,随即翻窗而入。

  他动作极轻,落地无声,袖中滑出那页伪造的“密账残页”,纸面泛黄,似经久存放。

  他将其塞入陈氏床下一只旧木匣的夹层——那里藏着她亡夫的遗物,也是她每日焚香祭拜之地。

  最私密处,最不易被察觉,却也最易成为“铁证”。

  做完这一切,他如影退走,连一片落叶都未惊动。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东厂番子便如幽魂般潜入陈氏住处。

  领头者戴青铜面具,指尖沾水在桌案上一抹——灰尘未积,显是昨夜有人来过。

  他眼神微凝,却未声张,只命人细细搜查。

  直至床下木匣开启,那页残账落入手中,他嘴角微扬,低声吩咐:“速送周侍郎。”

  参政司内,苏识正执笔批阅一份尚膳局的食材损耗单,神情淡然,仿佛昨夜未曾下令布下杀局。

  柳绿匆匆进来,压低声音:“姑姑,东厂的人走了,带走了那页纸。”

  苏识笔尖一顿,旋即继续书写,墨迹平稳如初:“走了就好。”

  她抬眸望向窗外,雪粒子正悄然飘落,落在檐角铜铃上,发出细微的颤音。

  “他们要的从来不是药效。”她轻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是‘皇帝倦政’的实证,是‘圣心昏聩’的流言,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舆论围猎。”她搁下笔,指尖轻点案上另一份密册——那是她命人暗中誊抄的东厂三月来所有密报流向,“周侍郎想借一碗汤,把新帝拖进泥潭,再扶个傀儡上位。可惜……他忘了,汤的味道,从来不该由灶台决定。”

  她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只密封的檀木匣,交予柳绿:“这里面是三十七日来的真账本副本,还有太医院每日记录的解药配比与服用时间。你亲自走一趟,用参政司加急密奏匣,直送乾清宫,不得经任何人手。”

  柳绿双手接过,神色肃然:“姑姑不怕……万一被截?”

  “若连这点信任都无,我们早该死在登基前夜。”苏识声音冷而稳,“萧玦可以怀疑天下人,但此刻,他必须信一个人——否则,这局棋,谁都走不下去。”

  当夜,风雪骤起。

  参政司外脚步声轻若落雪,一道玄色身影踏雪而来,黑斗篷覆体,眉目隐在阴影之中。

  守卫未拦,因那人身形太过熟悉——是九皇子旧部,白砚亲自放行。

  萧玦推门而入,手中拎着一只空汤碗,瓷白如骨,边缘尚有余温。

  他未语,只将碗轻轻放在苏识案前,目光如刀,剖开烛火下的寂静。

  “你说,这汤里该放的,是药,还是刀?”他声音低沉,似压着千钧风雪。

  苏识抬眸,与他对视,毫无闪避。

  “臣放的是饵。”她一字一顿,清晰如钟,“陛下若愿收网,今晚的汤,该换配方了。”

  萧玦凝视她良久,风雪拍打着窗棂,殿外宫灯摇曳,映得他眸中寒光起伏。

  终于,他缓缓松了手,剑柄微颤,却未出鞘。

  “朕信你一次。”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别让朕的剑,砍向自己的人。”

  话落,他转身离去,身影没入风雪,不留痕迹。

  参政司重归寂静。

  苏识望着那只空碗,指尖缓缓抚过碗沿,仿佛还能触到一丝残温。

  她忽然笑了,笑得极轻,也极冷。

  “不是自己的人……可从来都不是。”她低语,抬手吹灭烛火。

  黑暗中,她声音如刃出鞘:

  “白砚。”

  窗外黑影落地。

  “调取近三年——御膳采买、内库出账、宫门放行,三套记录。”她一字一顿,“我要知道,每一粒米、每一两油,究竟去了谁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