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声音是活的墙-《凛冬录》

  流民的破旗在月光下晃得人眼酸。

  苏芽站在了望台的木栏边,指腹碾过麦种的纹路,听见身后传来木屐叩石的轻响——是燕迟,他的狐皮斗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铜印,那是分治官的信物。

  “粮储只够四十日。”

  他声音压得低,像怕惊散了山道上的人影,

  “若收这百来口,春末育秧的存粮要削三成。”

  苏芽没回头,目光追着为首老者发间的白头绳——那绳结编法她认得,是东边寒水镇的样式,去年秋末有个产妇就是那镇的,难产时攥着同样的绳头喊“阿娘”。

  “他们问‘规矩是不是活着的人喘出来的’。”

  她松开麦种,任那粒暖意在掌心凉下去

  “要是从今天起,我们开始算谁该活、谁该死……”

  她侧过脸,月光在眼尾刻出一道冷光

  “那北行寨的规矩,早就死在雪地里了。”

  燕迟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将斗篷往她肩上拢了拢

  “三日后的夜议,我让纸娘多备炭笔。”

  筹备的三日像被冻硬的麻绳,一截截勒得人喘不过气。

  黑喉是在第二日卯时混进新生队的。

  他裹着件看不出原色的棉袍,哑嗓里浸着锈铁味,蹲在灶房劈柴时突然开口

  “你们真信芽首不拿血视偷心?”

  劈柴刀“咔”地嵌进树墩

  “我在幽旌会当差那会,见她扒开铁娘子的脑袋——”他用刀背敲了敲自己太阳穴,“里面全是蛆,白生生的蛆。”

  灶下的火“轰”地窜高,映得围过来的几个少年脸色发青。

  有人攥紧了刚分到的陶碗,有人摸向腰间新磨的骨刀。

  谣言像被雪水泡发的菌丝,顺着灶烟爬上木墙,钻进每扇漏风的窗。

  当夜,《千声录》的初稿墙被砸了个窟窿,炭写的“矿政轮休”“奶羹定量”歪歪扭扭糊在雪地里。

  苏芽是在晨扫时发现的。

  她蹲下身,捡起半块带墨迹的陶片,指腹蹭掉上面的泥——是石妹画的小煤块,被砸成了三瓣。

  “查。”

  铁娘子的刀已经出鞘,刀身映着她绷紧的下颌线

  “我带新生队挨屋搜。”

  “不查。”

  苏芽站起来,拍了拍膝头的雪

  “去请百音婆。”

  百音婆的竹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响了半条街才到。

  她眼窝陷得像两个旧茶盏,却能叫出三十年前每个来求签的人名字。

  此刻她盯着苏芽手里的陶片,忽然笑了

  “要记骂声?”

  “记。”苏芽指了指温炉旁的空墙

  “炭条、陶片、布帛,什么都成。重话轻话,一个字不许漏。”

  第三日傍晚,百音婆捧来一卷《怨语谱》。

  布帛展开时,墨痕里浸着各种调子:有老妇的哭腔“凭什么分粮给外乡野种”,有少年的闷吼“我挖煤手都裂了,凭什么养闲人”,重复最多的那句被用红炭描了三遍——

  “我们撑过凛冬,凭什么让外人分饭?”

  “三百七十一句。”

  百音婆的手指抚过最末一行

  “最后这句,是西头老耿头说的,他小孙子去年冬天……”

  “够了。”

  苏芽打断她,将布帛卷好塞进袖中。

  她抬头望向寨门方向,晚霞把山尖染成血红色,像极了三年前她第一次看见永夜时的天。

  夜议开始时,千堆篝火沿着山坡次第亮起,把寒夜烧出个暖融融的窟窿。

  苏芽站在高台上,没披首领的兽皮大氅,只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稳婆围裙,裙角还沾着半块奶渍——是前日给春桃接生时蹭的。

  起初还算有序。

  纸娘举着炭笔在木牌上记,石妹敲着她新制的律鼓打节奏,连向来板着脸的铁娘子都松了刀鞘,抱臂站在台下。

  可等月亮爬到寨门树梢时,争执像被捅了窝的马蜂,“嗡”地炸了。

  “限粮!外乡人只能领七成!”

  西头老户拍着大腿,茶碗里的水溅湿了裤脚。

  “要限先限矿工!我们挖煤手都冻掉两根!”东矿的大奎吼得脖子青筋直跳。

  “那我奶羹呢?”

  抱着婴儿的春桃挤到前面

  “我家娃都瘦成猴了!”

  有人摔了茶碗,瓷片擦着苏芽的脚边飞过。

  燕迟的手按在钟绳上,青铜钟摆被他攥得发烫。

  “鸣钟。”

  他压低声音

  “再闹要出人命。”

  “等等。”

  苏芽按住他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渗进去

  “真正的规矩,得先经得住骂。”

  话音未落,东坡传来“噼啪”炸响。

  黑喉举着火把站在《春耕令》公示栏前,火焰舔着木牌上的字迹

  “谁嗓门大谁定规矩!”

  他的哑嗓里带着疯癫的笑

  “你们看这破纸——”他踹倒木栏,火星子溅到人群里,“能挡雪吗?能填肚子吗?”

  人群骚动了。

  有人抄起烧火棍,有人解下腰间的镰刀,几个年轻后生红着眼往火边挤。

  燕迟的钟绳“咔”地绷断,铁娘子的刀“当”地出鞘,连向来沉稳的纸娘都攥皱了怀里的炭本。

  苏芽突然跃下高台。

  她跑过人群时,围裙带子被扯得乱飞,却连头都没回。

  直到跪在燃烧的木牌前,灰烬落了满头,她才缓缓闭上眼。

  血视——这是她最不愿用的本事。

  像把心掏出来浸在冰水里,所有藏在喉咙里的、压在枕头下的、埋在棺材底的念头,都顺着呼吸往她脑子里钻。

  老农的手在抖,他梦见小孙子的尸体硬得像块冰,裹尸布上还沾着没喝完的奶羹;春桃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反复看见接生时那滩血,红得比篝火还艳;还有个少年,他攥着块碎陶片,指缝里渗着血,嘴里念着“我再也不要被人赶走”……

  苏芽的身子晃了晃,唇角渗出血珠。

  她猛地睁开眼,声音像被石子砸中的铜钟,带着裂帛般的锐响:“我不想再埋孩子!”

  骚动的人群静了一瞬。

  “我怕半夜醒来,锅里没粥!”她的声音拔高,混着哭腔,“我怕挖煤的兄弟断了手指,连块热乎饼都换不着!”

  有人抽了抽鼻子。

  “给我一把铁锄,我能开三亩地!”

  她喊得喉咙发疼,却笑了

  “给我半块陶片,我能记三百句骂——”

  “哇”的一声,春桃先哭了。

  接着是老耿头,他抹着泪从人群里挤出来,把怀里的半块饼塞给旁边的外乡小孩。

  大奎扔了镰刀,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他的手背上还留着挖煤时的血痂。

  铁娘子的哨子突然响了。

  那是声绵长的、发颤的长音,和她从前训练新生队时的冷硬调子截然不同。

  石耳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她脚边,捡起两块青石,“咚、咚”敲起来。

  一下,两下……有人拍腿,有人敲棍,有人用鞋底叩地,节奏渐渐合在一起,像心跳,像脉搏,像三千人一起活着的声音。

  黑喉的炸药包刚摸出一半,就被十多个身影扑住。

  带头的是阿牛——两年前偷粮的青年,此刻他红着眼,把黑喉的手腕掰得咔咔响:“我改过!你凭什么教别人学坏?”

  苏芽伏地良久,直到铁娘子的手搭在她肩上。

  “芽首?”

  铁娘子的声音轻得像片雪

  “血视……”

  “没事。”

  苏芽撑着膝盖站起来,围裙上沾了大片灰,倒像缀了朵花,“明天……立碑。”她望向燕迟,月光下,他的眼眶红得厉害,“碑上刻什么?”

  “刻今晚的声音。”

  苏芽摸了摸唇角的血,笑了

  “刻我们喘出来的气。”

  山道上,最后一批流民终于到了。

  为首老者望着满谷的火光与声浪,抬手抹了把脸。

  他身后的小孙子拽了拽他的衣角

  “爷爷,他们在干啥?”

  “他们在……”

  老者的声音哑了

  “用声音挡风呢。”

  后半夜,篝火渐次熄灭。

  苏芽靠在释命钟下,望着天边泛起鱼肚白。

  燕迟给她披斗篷时,触到她冰凉的手背——比雪还凉。

  “睡吧。”他轻声说,“我守着。”

  苏芽没应声。

  她望着晨雾里若隐若现的共悯碑,慢慢闭上眼。

  这一觉睡得极沉,连铁娘子来报“黑喉已关入冰窖”都没听见。

  直到第二日黄昏,纸娘掀开门帘时,看见她正攥着《怨语谱》,指节发白。

  “芽首?”纸娘放轻脚步。

  苏芽缓缓抬头,眼底全是血丝。

  她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去……请百音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