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石头记得怎么哭-《凛冬录》

  纸娘的布鞋在冻土上碾出细碎的冰碴。

  她小跑着穿过竹篱,看见百音婆正蹲在晒药架下,用枯枝拨弄一堆冻硬的野葱——那是今早新到的流民从雪壳里扒出来的,带着未化的冰珠。

  “婆!芽首醒了,要见您!”

  纸娘喘着气,袖口沾了苏芽床榻上的干草屑。

  百音婆的手顿了顿。

  她的耳朵动了动,像老鹿在辨风——这是她听声时的习惯。

  晒药架的竹枝被风刮得“咔”一声,她突然站起来,枯枝“啪”地断成两截:“走。”

  苏芽倚在铺着鹿皮的炕头,鬓角沾着草叶。

  她盯着炕桌上那本《怨语谱》,牛皮封面被攥得发皱,边角还沾着她昨夜咳在帕子上的血渍——自从半年前那场冰暴后,她总在半夜被冻得咳血,燕迟悄悄请了三个老医正轮流守着,却被她骂着撵走了。

  “您醒了。”百音婆的声音像旧铜锣,带着经年累月的沙哑,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她年轻时给宫里的歌姬调过嗓子,后来流落民间,能记住三千种不同的声线——包括苏芽三年前第一次接生时,那个难产妇人从呜咽到尖叫再到断气的全程。

  苏芽抬头,眼底的血丝像蛛网。

  她指了指炕边的陶瓮,瓮里泡着半卷受潮的麻纸

  “昨夜篝火边,三千人哭的、喊的、骂的、求的……您都记全了?”

  百音婆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解开三层,露出三卷用冰草绳捆着的简牍。

  上卷染着暗褐色,是泪水洇的;中卷边角有焦痕,是有人边骂边往火里扔枯枝时溅的;下卷最干净,简牍上的字却歪歪扭扭,像孩童拿树枝划的

  “上悲语,中怒言,下愿想。我守了一夜,等声音从风里散干净才敢落笔——您说过,谎话能瞒人,风声骗不了耳朵。”

  苏芽伸手去接,指尖抖了抖。

  她摸到上卷第一枚简牍,上面刻着:“我娘走时没喝上一口热水。”是老耿头的声音,他说话时喉结总打着颤;第二枚是春桃的

  “我怕我娃生下来就没奶吃。”尾音带着接生婆都熟悉的、孕妇产前的抖;第三枚让她顿住了——“我不该推她下沟”,是西头阿柱的声音,去年冬天他为抢半块馍推搡过邻妇,那妇人后来坠了冰崖。

  “拆了。”

  苏芽突然说,指甲掐进简牍里

  “让小满用竹片重刻,每句只留十个字。悬在讲古台两侧——以后晨诵不读律,先念一句真话。”

  百音婆的眼皮跳了跳

  “真话……有的扎人。”

  “扎人好。”

  苏芽笑了,嘴角的血痂裂开道细缝,“饿肚子扎人,挨冻扎人,被人踩在脚底下更扎人。念多了,就知道疼在哪儿,该补哪儿。”

  纸娘抱着一摞青竹片跑进来时,晨雾刚散。

  她看见小满蹲在石臼前,正用骨刀削竹片,竹屑落在他磨破的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

  讲古台两侧的麻绳已经绷直,竹片“哗啦啦”挂上时,惊飞了几只缩在檐下的麻雀。

  “我怕饿死!”

  第一句是东头小豆子的。

  他才七岁,去年冬天跟着娘讨饭,娘被狼拖走时他攥着半块冻红薯。

  稚嫩的童声撞在冰墙上,惊醒了扫雪的老妇。

  她拄着扫帚站定,眼泪“啪嗒”砸在雪地上,砸出个小坑。

  “我想睡个整觉!”

  是守夜队的王伯。

  他的声音带着夜巡时灌进喉咙的冷风,粗糙得像砂纸。

  正在喂奶的阿秀抱紧怀里的娃,娃的小拳头攥住她的衣襟,竟也跟着“啊啊”地喊。

  燕迟是在第三句念到“我娃没鞋穿”时来的。

  他手里攥着半卷羊皮纸,指节被冻得发红——那是他熬了三夜写的“声契条款”初稿,墨迹还带着墨汁结冰后化开的斑驳。

  “劳者多得,弱者有护。”

  他把羊皮纸摊在苏芽面前

  “但怎么算‘劳’?种田的和接生的,守夜的和带娃的,谁该多拿半块馍?”

  议事厅里突然安静了。

  火塘的柴“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铁娘子的牛皮腰带上——她是试炼场监督人,腰上挂着十二枚铜哨,每枚对应一种违规。

  此刻她正用靴跟碾着地上的冰碴,冰碴下埋着半块发黑的馍,是今早有人偷偷扔的。

  “按工时!”

  大奎拍了下桌子,他手背的血痂还没掉

  “我挖煤一天十二个时辰,苏首给我记过数的!”

  “那我呢?”

  奶娘阿朱抱着刚喂饱的婴儿站起来

  “小福昨晚闹了半夜,我抱了他六个时辰,手到现在还麻——难道不算劳?”

  争论声里,石耳少年突然动了。

  他蹲在墙角,怀里抱着八块石头——那是他从后山捡的,有青黑的页岩,乳白的石英,暗红的砂岩。

  他挑出四块,在地上排成一列,又用两块青石轻轻敲击

  “咚——”

  是页岩,闷声

  “叮——”是石英,脆响;“嗡——”是砂岩,绵长;最后一块墨玉,敲下去时余震在空气里打了个旋。

  百音婆突然站起来,拐杖“咚”地戳在地上。

  她的耳朵抖了抖,像听见了什么别人听不见的东西

  “他在给劳动‘定音’!页岩是种田,土腥味重,声儿沉;石英是守夜,要警醒,声儿脆;砂岩是接生,得有耐心,声儿绵……墨玉……”

  “是带娃——娃的哭声能绕梁,墨玉的余震也绕梁!”

  苏芽“腾”地站起来,撞得炕桌直晃。

  她抓起燕迟的笔,在羊皮纸上重重画了道线:“每种劳作都有‘声价’!石耳定调,百音记谱,百姓每月初一聚在碑前议——觉得声儿轻了,就加块响石;觉得声儿重了,就换块闷石!”

  立碑那日飘着细雪。

  苏芽握着凿刀站在巨岩前,岩面结着薄冰,冻得她虎口发麻。

  她没让石匠来,反而把凿子递给了老耿头:“您先来。”

  老耿头的手在抖。

  他凿下“我娘走时没喝上一口热水”时,雪落进他的衣领,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直到最后一个字凿完,才抹了把脸——也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

  阿柱攥着凿子蹲了很久。

  他刻“我不该推她下沟”时,凿子滑了,在岩面划出道深痕。

  铁娘子站在他身后,手按在腰间的铜哨上,却没出声。

  直到阿柱刻完,她才蹲下来,用拇指蹭掉那道划痕

  “下次,喊出来。”

  铁娘子自己却迟迟没动。

  她盯着岩底最后一块空白,手指把凿子攥得发白。

  石妹——那个被她从人贩子手里抢回来的哑女,悄悄递来凿子,用手语比划

  “你小时候,也没人听你哭。”

  铁娘子的瞳孔缩了缩。

  她想起七岁那年,被卖进窑子前,她在巷子里哭了整夜,可路过的人都捂着耳朵跑开。

  她举起凿子,冰碴落进她的袖口,凉意顺着胳膊爬进心脏。

  岩面被凿开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气

  “我现在……想信。”

  黑喉是在碑成那夜被押来的。

  他的手腕还留着麻绳勒的红印,却梗着脖子冷笑

  “立块破石头就能当饭吃?我妹妹被换粮时,也没人给她立碑!”

  苏芽蹲下来,和他平视。

  百音婆翻开《怨语谱》,读出一段发颤的童声

  “姐,我冷。”

  那是黑喉七岁时的声音,带着饿了三天的虚

  “姐,我不饿。”“姐,别卖我……”

  黑喉的脸白了。

  他突然扑过去,抢过《怨语谱》,手指抠进简牍里

  “你怎么会有……”

  “你在篝火边骂了半夜,风把你的声音吹进了百音婆的耳朵。”

  苏芽按住他的手背,“你喊‘弱声必亡’,是因为你最早就不敢哭了——怕哭了,连最后那口粥都喝不上。”

  黑喉的肩膀开始抖。

  他突然抱住头,像小时候那样蜷缩成一团,可这次,他哭出了声。

  那声音先是抽噎,接着是号啕,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呜咽,震得碑上的雪簌簌往下落。

  “看守声录档。”苏芽把钥匙扔给他,“谁骂得最有理,谁就能提新规——包括你。”

  七日后的清晨,石耳少年在碑前架起石磬。

  他敲第一下时,声儿闷得像地底下的雷声;第二下脆得像冰棱坠地;第三下绵长,像春风吹过草甸。

  千人站在碑前,有人用石头敲,有人用手掌拍,有人用脚底板踏,声浪卷着雪粒往天上涌,惊得栖在松枝上的老鸦扑棱棱飞远。

  燕迟站在高台上,看着怀里的《民议立法会章程》修订案。

  墨迹未干的纸页被风吹得翻卷,他却笑了——这次修订案里,

  “劳者”后面多了个括号,写着“声价为准”;

  “弱者”后面也多了个括号,写着“声诉为凭”。

  苏芽坐在医棚里,笔下的《神损簿》新页上写着:“今日未吞痛,却听见了万人的痛——原来共感,也可以不靠血视。”窗外突然有光晃了晃,她抬头,看见第一株红芽草从碑缝里钻出来,茎秆上还沾着冰碴,却倔强地缠着“护”字往上爬,像一滴刚凝的血。

  夜渐深时,燕迟掀开门帘进来,手里端着碗热粥。

  他的眉毛上沾着雪,声音里却带着少见的急切

  “芽儿,北行人口已达三千二百。”

  他顿了顿,把粥放在她手边

  “粮仓的存粮……撑不过这个月了。”

  苏芽舀起一勺粥,热气模糊了她的眼。

  她望着窗外被雪映得发亮的声契碑,突然笑了

  “那就让三千二百张嘴,一起喊‘我要吃饭’——我倒要看看,这冰天雪地,敢不敢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