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三章 复活归来,利令智昏!-《退位让贤》

  詹徽的声音平淡,落地却有若惊雷。

  平静的叙说着,却又十分笃定。

  王佐的身体,在夜风中不可抑制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却发现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王佐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与自己同殿为臣、同气连枝数十年的“盟友”,第一次发现,自己竟从未真正看懂过他。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巡逻禁卫的甲叶摩擦声,以及檐角下几只秋虫最后的悲鸣,在空旷的宫道上若有若无地回响着。

  天边,月亮浮上宫墙上,泛出几分光影。

  可夜的黑暗,并没因此而消失,反而愈发浓重,愈发冰冷。

  许久,詹徽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疲惫与失望的叹息。

  “王佐啊……”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再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只剩下悲哀,“我们‘旧学’,就是因为有你这样自作聪明、不择手段的老顽固,才一步步,走到了今日这条绝路上。”

  “你以为你赢了吗?”詹徽的嘴角边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不,你把我们最后一点体面,都输得干干净净。”

  “自今日起,新学崛起,再也无人可挡了。”

  “我虽然不似你这般反对新学,认为新学亦有可取之处,但我实不忍见旧学就此被彻底打倒。”

  “程朱理学,或许不尽全对,但也确有可取之处。”

  他又看了一眼王佐,声音仍是无比平淡,也无比决绝:

  “你我二人,数十年的交情。从此刻起,一刀两断。”

  王佐的心猛地一沉:“你……要去向皇后娘娘告发我?”

  转瞬,他又恢复了镇定,冷笑道,“没用的。你没有证据,我也绝不会承认。仅凭你的猜测,动摇不了我分毫。”

  詹徽没有反驳,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再次摇了摇头,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履,向着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你以为,你很聪明吗?”

  当詹徽的身影即将融入前方的黑暗时,一个缥缈的声音,顺着夜风,悠悠地飘了过来。

  “你以为,自己不入棋局,而在棋盘之外翻云覆雨,便是绝顶的高手了?”

  “呵呵……”

  “却不知,陛下……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真正的棋手。”

  “他的境界,非你我所能企及。”

  王佐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想要追问,却只看到詹徽那落寞的背影,消失在了廊道的尽头。

  “陛下才是……真正的棋手?”

  王佐呆呆地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的百会穴,一直凉到了脚底的涌泉穴。

  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从宫墙之外呼啸而入,卷起了地上的落叶,吹得廊柱上的宫灯疯狂摇曳,光影凌乱,如同群魔乱舞。

  王佐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官袍,却依旧感觉,那风,仿佛穿透了他的血肉,要将他的灵魂,都彻底吹散。

  ……

  山东,曲阜,大成殿。

  殿内,一片哭声。

  “陛下……陛下啊!”

  徐妙锦伏在朱允熥的身体上,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

  她的悲恸,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痛彻心扉,让周围前来护驾的文武官员无不动容,纷纷跪地,跟着垂泪。

  “贵妃娘娘,请节哀顺变,保重凤体啊!”

  “是啊娘娘,龙体为重,切莫哭坏了身子!”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慰着,可徐妙锦却似乎什么都听不见。

  她只是死死地抱着朱允熥,仿若要将自己的体温,让他再复活过来。

  那份绝望,让人心碎。

  许久,徐妙锦才渐渐止住了哭声,身体仍依旧不住地抽搐。

  她缓缓抬起那张梨花带雨、憔悴不堪的脸,用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子的声音,对众人道:

  “本宫想一个人,再陪陛下最后一程。”

  “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皆是心中一酸。

  贵妃与陛下伉俪情深,天下皆知,竟至如此。

  众人不敢违逆,纷纷躬身行礼,而后退出了大殿。

  沉重的殿门,徐徐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殿内,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大门一关,原本悲鸣哭丧的徐妙锦,瞬间便没了悲色。

  反而冲着地上的“尸体”翻了一个白眼。

  她猛地一抬手,在朱允熥额头轻轻一敲,喊道:“起来吧!人都走光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地上的人,毫无反应。

  “不起来是吧?”徐妙锦的眉毛挑了挑。

  她俯下身,伸出两根纤纤玉指,揪住朱允熥的耳朵,毫不客气地用力一拧!

  “哎哟!”

  刚才还“死”得透透的“先帝”,瞬间诈尸,捂着耳朵就坐了起来,瞪了徐妙锦一眼,道:“你就不能温柔点?朕可是九五至尊!”

  “温柔?”徐妙锦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为了配合你演戏,我白白流了那么多眼泪,嗓子都快哭哑了,还想要我温柔?”

  朱允熥揉了揉耳朵,嘿嘿一笑,凑上前去,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我自问此番演得很不错,赵瑞和殿中的天枢卫也都配合得没有丝毫破绽。”

  “是啊,天衣无缝,差点连我都骗过去了。”徐妙锦哼了一声。

  随即道:“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太巧了。”

  “叛逆王守廉,朱橚皆已死,叛军如无头之身,早已是瓮中之鳖,且你在天枢卫的护卫上,安全退入了大殿内。”

  “我可是在外面的高处看着,天枢卫的人将你围得密不透风,不可能有子弹能穿透射到你。”

  “更别说退进了大殿后,又多了一层殿门的保护,里面还有东西可以遮挡子弹。”

  “怎么你偏偏就‘不幸’中了一颗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流弹?”

  “这不合常理。”

  徐妙锦嬉嬉笑道。

  “不过,真正让我判定你是在演戏的,是你那三道遗诏。”

  “它们听起来像是临终遗言,可仔细一想,问题就多了。”

  “第一,不让太上皇知道。”

  “这倒也说得通。”

  “不想让他老人家伤心,是应有之义。”

  “但后面的两条,就慢慢露出破绽了。”

  她眸内闪着智慧的光芒,逐条分析。

  “第二,秘不发丧。”

  “听起来也合情合理,是为了朝局不因皇帝骤然驾崩而乱。”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条,‘从宗室之中,择一贤能,继承大统’。”

  “粗一听,好像是合情合理。”

  “不过,我了解你这个人。”

  “真要是你的遗诏,你一定会直接指定某个人,而不让大臣们去议,去讨论。”

  “这只会引起朝内的争斗。”

  “致使朝堂动荡,天下不安。”

  “甚至发展成刀兵相向,致使大明陷入内战,四分五裂,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又怎么会下这么奇怪的旨意呢?”

  “好像要故意搅乱天下一样。”

  “这就太反常了。”

  “再结合你前面的两道旨意,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徐妙锦的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你是要演一出‘驾崩’的大戏,还必须演得真切,让背后的人相信你真的死了,权力出现了真空。”

  “抛出一个皇位,更能让那些隐藏在深水里的大鱼,自己浮上水面来。”

  “而前面的两条,则是为了将‘钓鱼’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

  “无上皇不至于因听到你“假驾崩”的消息,而信以为真,伤心难过。”

  “秘不发丧,天下百姓也不至于因为你的“假驾崩”而人人戴丧,劳民伤财。”

  “有这两条在,你演戏的‘代价’就很低了。”

  “反正无上皇不知道,百姓也不知道。”

  “只需要钓出朝中的鱼就可以了。”

  朱允熥笑道:“什么都被你猜中了,朕的贵妃,还真是太聪明了。”

  “别夸我了,怪只怪,你又想钓鱼,又要降低影响,我才能猜出。”徐妙锦笑道:“若是你让天下百姓都披麻戴丧,那我就真猜不出来了。”

  “不过,其实我真正确定,还是趁着哭的机会,抱你的身体,才知道的。”

  “你明明还有心跳,还有体温,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死人呢?”

  朱允熥哑然失笑。

  这一点倒是真的。

  再怎么装死,至多也就是屏住不呼吸,憋气憋一会儿,后面再控制呼吸的节奏,降低气息,以免被人看穿。

  但心跳和体温,却是自己无法主动控制的。

  不过,他本来也没想过,也不可能骗身边的人,这一条其实也不打紧。

  徐妙锦哼道:“说吧,害我伤心难过,还大哭了一场,给我什么补偿!”

  朱允熥顺势将她柔软的身子更紧地搂入怀中,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温柔一吻,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吐着热气道:“补偿?朕的贵妃为朕担惊受怕,演了这么一出好戏,自然该赏。”

  “那便罚朕……今后多宠幸你几次,如何?”

  “呸!”徐妙锦啐了一口,这声“呸”却轻得像羽毛搔过心尖。

  一抹动人的绯红从她脖颈迅速蔓延至耳根,她不再言语,只是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地埋入了朱允熥温暖而坚实的胸膛。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安宁与彼此的心跳。

  半蝻,徐妙锦才从他怀中稍稍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略带忧虑道:“金陵那群大臣,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你这曲‘驾崩’的戏码,当真能瞒天过海,骗过他们所有人吗?”

  “能。”朱允熥的语气,笃定无比。

  “因为‘利令智昏’,这四个字,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无论一个人平日里多么聪慧,多么睿智,当一份足以颠覆乾坤的巨大利益摆在面前时,他的心,就一定会乱。”

  “这天下,还有什么,比那九五至尊之位,更大的利益呢?”

  他吐了口气,声音冷峭:“下棋与观棋,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身在局外,可指点江山,洞悉一切。”

  “可一旦成了棋手,眼中便只剩下你死我活的输赢。”

  “他们,如今都已是局中之人。”

  “更何况,”朱允熥轻笑一声,道:“即便有人能保持清醒,看出了些许端倪,可他身边那些被贪念冲昏了头脑的同僚、门生、故旧,会允许他保持冷静吗?”

  “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不,他们会推着他,拱着他,逼着他,一起跳进这个我为他们准备好的漩涡里。”

  “朕的这个坑,他想跳也得跳。”

  “不想跳,也得跳!”

  徐妙锦轻轻颔首,心中忧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钦佩:“言之有理。看来这一切,都未曾逃出陛下的算计。”

  “他们既已入局,又怎玩得过您这位天下第一棋手呢?”

  她话锋一转,美眸中又流露出几分好奇:“那此次文庙之事,是否也早在陛下的预料之中?陛下是故意以身为饵,引他们动手吗?”

  “那倒也不是。”朱允熥摇了摇头,脸上多了一丝复杂的感慨,“朕终究是人,而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仙。”

  “朕确实料到,他们大概率会在文庙发难。”

  他解释道:“原因很简单,朕虽未曾公然废黜旧学,但朕扶持新学之心,早已路人皆知。”

  “借此次祭祀圣人之机,将新学确立为儒门正统,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一步。”

  “支持新学的人能看到,那些视旧学为毕生信仰的人,自然也能看到。”

  “他们,不可能坐以待毙。”

  “朕预想过,他们最大的可能,便是在文庙之中,当众上演一出‘哭庙死谏’的苦情戏,用道德和舆论来绑架朕。”

  “对此,朕早有准备。”

  “只是……”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朕千算万算,也未曾算到,他们这群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文臣,竟会悍然发动兵谏。”

  “人心之诡谲,当真难料。”

  “但话虽如此,可他们这步棋,看起来很高明,实际上很蠢。”

  “只不过,确实出乎朕的预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