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七章 借力打力,大势!-《退位让贤》

  姚广孝神色凝重,声如洪钟,在大殿内缓缓剖析道:“陛下深陷贼巢,文庙之内瞬息万变。任何预设的方略,此刻都无异于纸上谈兵。”

  “唯有让前线之人临机应变,当机立断,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几分:“可我等身在金陵,与曲阜相隔千里。即便电报往来,一收一发,仅电文转译便需耗去大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于平日或许只是弹指一挥,于今日,却足以断君王生死,颠覆社稷安危!”

  “我等在此做出的任何决断,都可能是刻舟求剑,非但无益,反而会贻误战机,甚至扰乱大局。”

  “事已至此,”姚广孝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顾盼君身上,“为今之计,唯有先以政务处、军务处的名义,明发敕令,晓谕山东全境的官府驻军,一切行动,皆听徐贵妃调度。”

  他加重了语气,斩钉截铁道:“眼下唯有贵妃娘娘身在曲阜,且就在孔府之内,与文庙仅一墙之隔,对局势洞若观火。”

  “其二,此次事变,若非贵妃娘娘智勇果决,先一步夺下电报机房,我等此刻恐怕仍是聋盲,贼子亦无人能制。”

  “足见贵妃娘娘心智非凡,能挑起救驾的重任。”

  “因此,臣以为,将前线指挥之权暂付贵妃娘娘,乃是眼下最好的策略。”

  “我等可在金陵提供方略,供贵妃娘娘参谋,却不应越俎代庖,以免好心办了坏事。”

  顾盼君静静听完,凤眸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道:“姚师所言,确是老成之见。”

  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在大殿中格外清晰:“徐贵妃有勇有谋,当机立断,这才稳住了文庙外的局势,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不过,她虽可以贵妃之尊暂摄大权,但后宫干政,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若无政务、军务二处的明令授权,号令之下,难免人心浮动。”

  “况且,”顾盼君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王守廉在山东经营多年,党羽故旧盘根错节,他们有心相助王守廉,对贵妃娘娘的号令,便会阳奉阴违。”

  “仅凭徐贵妃谕令,这些人一定会借故推诿,甚至暗中掣肘。”

  “唯有朝廷的正式文书,才能让她名正言顺,令行禁止,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再不敢有丝毫异动。”

  顾盼君环视众臣,沉声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臣附议!此乃万全之策!”

  “臣等附议!”

  殿内立刻响起一片附议之声,众臣纷纷躬身,再无异议。

  人群之中,唯有王佐双眉紧锁,嘴唇翕动,似有不愿之色。

  他目光扫过同僚们一张张激昂的面孔,最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反而跟着说了声附议。

  只是在众人齐声附议时,他的声音轻不可闻,躬下的身子也显得有几分僵硬。

  顾盼君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叩,清脆的声响让殿内为之一静。

  虽然名义上开会决定,少数服从多数。

  但实际上,会议的决议,从来不只是简单的少数服从多数。

  真正关键的,是提出问题的方式。

  而这提问的权力,此刻正牢牢掌握在她的手中。

  片刻之前,面对王佐那番“屈膝求和,废黜新学”的言论,顾盼君便是将这权力运用到了极致。

  她没有问“有谁反对”,而是“赞同王佐建议的,请举手。”

  这便是主持者的权柄。

  一个看似公允的问题,却是一道无形的屏障。

  在这座代表着帝国权力中枢的大殿里,谁敢第一个举起手,公然与她这位身怀龙裔的皇后唱反调?

  哪怕她名义上并无最终的表决权,那只有在双方势均力敌时才需要她投下定鼎一票。

  然而,无人是傻瓜。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便意味着第一个成为皇后的敌人。

  沉默,才是最聪明的自保之道。

  于是,殿内一片死寂,无人举手,无人应声。

  王佐那个看起来“理直气壮”的提议,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被无声地扼杀了。

  作为在官场浸淫数十年的老臣,王佐当然明白其中的玄机,他只是无力回天。

  在这场博弈里,身份的高低,决定了谁才是规则的制定者。

  当然,顾盼君很聪明地运用这张牌,也是关键。

  而此刻,面对姚广孝的提议,局面则截然不同。

  顾盼君无需再用那些巧妙的压制。

  姚广孝的计策,已然触动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心弦。

  因此,顾盼君换了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朗声问道:“姚师之策,诸卿以为如何?”

  这一次,她要的是一个明确的、响亮的、汇聚成洪流的“臣附议”。

  果然,话音刚落,响应声便如潮水般涌来,印证了她的判断。

  待众人的皆表态之后,姚广孝又沉声道:“授权贵妃娘娘相机行事,乃是总纲。”

  “但身在京师,我等也并非全然无计可施,至少,可为娘娘提供一二良策,以为参考。”

  他略微沉吟,似在脑海中铺开了一张无形的舆图,道:“臣未曾亲至曲阜文庙,然当年朝廷重修文庙,其工程图纸臣曾有幸一览,里面的布局却还有几分印象。”

  “文庙乃祀圣之所,主道两侧皆植有苍劲松柏,用以彰显肃穆。”

  “这片松柏林,既能隔绝外界喧嚣,亦会遮蔽内部的视线。”

  姚广孝话锋一转,点出了关键:“但穿过林道,便是举行大祭的正殿。”

  “殿前设有一座极为开阔的露台广场,此地与孔府后院,恰恰仅一墙之隔。”

  “若能登上孔府的墙头,殿前广场的动静便可一览无余。”

  姚广孝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陛下今日亲临主祭,王守廉选择在陛下宣读祭天祷文之后发难,其用心险恶,正是要将陛下与百官一网打尽。”

  “由此推断,圣驾此刻,必在正殿之内,或是被困于殿前的广场之上!”

  他接着分析:“方才贵妃娘娘传讯,已知陛下身边尚有二十余名天枢卫护卫。”

  “这股力量虽然不多,但个个皆是精锐。”

  “若有良机,护送陛下突围,并非绝无可能!”

  姚广孝示意内侍取来纸笔,信手在白纸上勾勒出一幅简明的方位图,线条精准,布局清晰。

  他指着图上一角道:“早前,为使祭天祷文能第一时间昭告天下,陛下曾下旨,在文庙广场通往孔府的一处墙角,开了一道不起眼的暗门,以便信使通行。”

  “依臣推算,从正殿到此门的距离,至多不过百丈。”

  “然而,最大的症结在于,”姚广孝的声音压低了几分,透出一股凝重,“陛下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王守廉骤然发难,在陛下看来,必然是整个曲阜文庙外围都已沦陷。”

  “身陷重围,圣心必有顾虑,断然不会选择贸然突围。”

  “可事实却是,贵妃早已凭借雷霆手段,控制了外围全局。”

  “王守廉看似气焰滔天,实则已是瓮中之鳖!”

  “所以,”姚广孝眼中光芒一闪,道:“我们眼下最紧要的任务,就是将‘外围安全无虞’这个消息,准确无误地送入陛下耳中!”

  “只要陛下知晓了外界的真实情况,以陛下的圣明,必能立刻定下脱困之策!”

  顾盼君的凤眸骤然一亮。

  姚广孝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她心中的阴霾。

  是了,被困者最大的恐惧,源于对外界情况的未知。

  将消息传递进去,朱允熥就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也许自己就能找到办法脱困。

  这念头一生,便如藤蔓般疯长。

  这确实不难,只需派信得过之人,冒死到墙外高声呼喊即可!

  一个简单至极的办法,却可能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

  然而,她这个念头刚起,姚广孝却立刻补充道:“不过,如何传递消息,何时传递,仍需万分谨慎。”

  “我等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王守廉之流狗急跳墙,胁迫圣驾,反令陛下陷入更大的险境。”

  他微微躬身,道:“具体的时机与手段,终究还需在那里坐镇的贵妃娘娘审时度势,相机决断。”

  “这已是破局的良策。”顾盼君颔首,道:“立刻将姚师的全盘分析,一字不差地发给徐贵妃,让她酌情定夺。”

  旨意刚下,杨士奇忽然出列,朗声道:“娘娘,臣另有一议。既然陛下的祭圣祷文已通传天下,山东全境兵马亦归于贵妃调度,那么曲阜兵谏之事,便再无隐瞒的可能。”

  “朝堂上该如何决策,已有定论,有我等政务大臣和军务大臣齐心办事,朝局安稳,也再无隐瞒的必要了。”

  他目光炯炯,隐隐透出一股政治家特有的敏锐:“与其让流言蜚语四处滋生,动摇人心,不如由朝廷主动昭告天下,将此事彻底公开!”

  “如此,有两大好处。”

  杨士奇伸出手指,条分缕析,道:“其一,将王守廉等人的叛逆罪行公之于众,将其钉在万民唾骂的耻辱柱上,令其成为天下公敌!”

  “其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将‘旧学’与‘叛逆’彻底捆绑!”

  “让天下人都看清楚,王守廉此举,正是旧学余孽的垂死挣扎!”

  “今后,谁再敢妄言坚守旧学,谁就是心怀不轨,是意图效仿王守廉,欲行大逆不道的国贼!”

  “如此一来,推行新学的重重阻碍,便可借此雷霆之势一扫而空!”

  “王守廉自以为是的兵谏,反而成了新学扫清障碍的最好祭品,当真是天意昭彰,自取灭亡!”

  顾盼君凤眸一凛,当即决断:“杨大人所言甚是,就这么办!”

  “万万不可!”她话音未落,王佐已是面色煞白,抢步出列,声音都在颤抖,“臣,决死反对!”

  他向着顾盼君深揖一躬,痛心疾首地说道:“皇后娘娘!旧学乃程朱理学,是百年来儒家之根本,纵有瑕疵,亦是圣人学说的传承!”

  “新学虽有开创之功,却也需旧学为其正本清源,方能使士人明道德,知敬畏,不至人心沦丧啊!”

  “旧学是学问,逆贼是逆贼,岂能将二者混为一谈,一竿子打死?”

  “不然!”杨士奇断然摇头,目光如刀般逼视着王佐:“王大人此言差矣!倘若旧学真能‘正本清源’,那为何苦心钻研旧学数十载的王守廉,会做出此等禽兽不如的大逆之事?”

  “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不就恰恰证明了他是个口念圣贤,心如蛇蝎的伪君子!”

  “旧学非但不能使人向善,反而教会了他们如何巧言令色,如何给自己修建一座道貌岸然的牌坊,以便在背后行那些男盗女娼的龌龊之事!”

  “今日,正该借此天赐良机,彻底将其废黜,也将陛下钦定的新学,树立真正的儒门正统!”

  杨士奇步步紧逼,声色俱厉:“况且,‘新儒学’之名,本就是陛下在祭圣祷文中亲口昭告天下的!”

  “王大人,你此刻如此激烈地反对,莫非,你也要质疑陛下的圣意,想与那逆贼王守廉沆瀣一气,做大逆不道之事吗?”

  这顶帽子扣下来,重如泰山!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王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士奇,须发戟张,已然失了朝堂重臣的仪态。

  杨士奇却只是冷笑一声,反问道:“我可有冤枉你?”

  “若你没有此心,又为何要百般阻挠,不让朝廷向天下揭露王守廉打着‘旧学’旗号谋逆的丑恶嘴脸?”

  杨士奇不再看他,而是猛一转身,朝着御座上的顾盼君深深一揖:“此事当如何处置,还请皇后娘娘圣断!”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盼君身上。

  顾盼君端坐不动,清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每一位大臣的面庞,最终停留在王佐惨白的脸上,又迅速收回。

  她的声音平静又充满威严:“那便依陛下的旨意,由诸位大人集体表决吧。”

  她微微倾身,话语如冰珠落地:“陛下的宏愿,新学的未来,大明的国运,尽在诸卿一念之间。”

  “诸位对陛下、对大明的江山社稷,究竟有几分忠诚,此刻便是明证!”

  这番话,已不是在询问,而是在敲打。

  殿内气氛瞬间凝固,众臣心中无不一凛。

  姚广孝率先打破沉默,躬身道:“臣,赞同杨士奇所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