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出使金陵(五)-《明末封疆》

  陈名夏拿起筷子,对着眼前的菜肴却毫无食欲。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重的叹息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也打破了他强压着的郁结:

  “杨将军行事周密,临危不乱,名夏深感佩服。”

  他放下筷子,揉了揉眉心,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深深的失望。

  “只是…这金陵,这所谓的‘朝廷’…”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挫败与苦涩。

  “名夏出身寒微,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幸得皇恩浩荡,高中进士,所求为何?不过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扶保社稷,延续我大明国祚!可如今…这江南半壁,远观之下,秦淮灯影,画舫笙歌,何等繁华!然近看方知,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糜烂至此!竟连朝廷正朔、天子钦差都敢如此轻慢折辱!这…这根基何在?人心何在?”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迷茫与痛心,仿佛信念的支柱正在遭受猛烈的撞击。

  杨寅默默地扒了几口饭,动作沉稳有力。闻言,他抬眸看向陈名夏,深邃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陈大人一片赤子之心,忠君体国,令人感佩。”

  他的话语简洁,却带着真诚的分量。

  似乎想驱散心头的阴霾,也为了更了解这位沉默寡言的搭档,陈名夏转换了话题:

  “听闻杨将军年少时,曾游历过金陵?”

  “是,”

  杨寅放下碗筷,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朦胧的灯火,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悠远的追忆。

  “崇祯十年,随家中一位行商的叔父南下贩货,曾在此地盘桓过月余光景。”

  “哦?”

  陈名夏的兴致被勾起,追问道。

  “那时节的金陵,比之今日如何?想必亦是繁华鼎盛之地吧?”

  杨寅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棂,望向了记忆中秦淮河的方向。那里此刻正隐隐传来缥缈的丝竹管弦和女子的娇笑声。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咀嚼着回忆与现实的重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

  “商铺鳞次栉比,画舫如织,人流摩肩接踵…表面的繁华景象,似乎与前几年别无二致。”

  他顿了顿,语气中悄然渗入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甚至…因北方战乱,避祸南迁者众,更显‘热闹’喧嚣。笙歌达旦,醉生梦死,当真如一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

  陈名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猛地放下筷子,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

  “哼!好一个‘世外桃源’!若无魏柱国在北面砥柱中流,亲冒矢石,浴血拼杀,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建奴的铁蹄!若无万千将士在北疆冻土之上埋骨黄沙!他们这秦淮河上的靡靡笙歌,这脂粉堆里的温柔醉梦,能做得如此安稳香甜?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忘却国仇家恨,视北方生灵涂炭如无物?这所谓的‘繁华’,不过是坐享其成,粉饰太平的海市蜃楼罢了!”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杨寅深深地看了陈名夏一眼,那目光中似乎有某种东西被点燃了。他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只是用他那特有的、沉稳而清晰的语调,平静地复述道:

  “柱国大人曾言:‘你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轰!”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陈名夏耳边炸响!

  他浑身剧震,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得近乎刺目的光芒,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指路的明灯!所有的郁结、愤懑、迷茫,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和共鸣的出口!

  他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碗碟都跳了起来:

  “好!好!好一个‘岁月静好,负重前行’!柱国此言,字字千钧,振聋发聩,直指人心!道尽了这金陵城虚假浮华之下的虚妄、麻木与不堪!也道尽了我等北来之人心中块垒!”

  他激动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胸中那股因受辱而淤积的闷气,似乎被这八个字冲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对魏渊更深的敬仰和对自己所肩负使命更加坚定的信念。

  那沉重的“负重前行”之责,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铠甲,披挂在了这位年轻钦差的身上。

  窗外的靡靡之音,似乎也遥远了许多。

  悦来居的二楼,成了陈名夏的囚笼。

  窗外金陵城的喧嚣依旧,秦淮河上的笙歌夜夜不休,仿佛在嘲弄着他们的徒劳。

  请求觐见弘光皇帝的奏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一连数日,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礼部衙门如同铁板一块,递进去的消息杳无音信,连个敷衍的回执都没有。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陈名夏在狭小的客房内来回踱步,步履沉重,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清瘦的脸庞上,焦虑如同刻刀般留下痕迹,眉头紧锁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桌上的茶水早已冰凉,他却浑然未觉。终于,他猛地停住脚步,对着窗棂外那片虚假的繁华,声音因压抑的怒火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发颤:

  “柱国大人将北地安危、朝廷尊严系于我一身,交付如此重任!岂能在这秦淮脂粉堆里空耗时日,坐困愁城?!北面战局瞬息万变,粮饷、军情、陛下的旨意…哪一样耽误得起?若因我在此蹉跎,误了军国大事,我…我纵有百死,亦难赎其罪啊!”

  他的拳头紧紧攥起,眼中既有对使命的执着,更有对前途无望的深深恐惧。

  杨寅站在一旁,他的焦虑并不比陈名夏少半分。

  柱国魏渊临行前的嘱托犹在耳边,北方面临的巨大军事压力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但他与陈名夏不同,他的焦灼是内敛的,是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这几日,当陈名夏在斗室中困兽般踱步时,杨寅早已悄然行动。

  他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靛蓝细布直裰,褪去了使团护卫统领的锐气,如同一个寻常的南来北往客商,融入了金陵城熙攘的人流。

  凭借早年游历的记忆和对江南方言的熟悉,他像一滴水珠,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市井的各个角落。

  茶楼酒肆里,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竖起耳朵捕捉着邻座关于朝局的只言片语;秦淮河畔的画舫码头,他扮作寻亲的北客,与看似消息灵通的船夫、小贩攀谈;甚至在一些官员府邸后门出入的采买杂役口中,他也试图套取一丝半缕有用的信息。

  他的眼神锐利依旧,却收敛了锋芒,只留下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

  此刻,杨寅关上房门,确认无人窥听,才走到陈名夏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市井探听来的烟火气:

  “大人,有些眉目了。”

  他顿了顿,确保陈名夏的注意力完全集中。

  “如今这金陵朝堂,看似陛下在上,实则真正执掌权柄的,是内阁首辅马士英,以及…兵部尚书阮大铖。弘光陛下深居宫苑,鲜少露面,大小政务,几乎皆决于马、阮二人之手。尤其是那阮大铖…”

  杨寅的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此人贪财好货,权欲熏心,门生故吏遍布六部,其心腹管家更是其贪渎索贿的‘白手套’。朝中大小关节,若想打通,十有八九,最终都绕不开这位阮尚书。他,才是眼下我们叩开宫门的关键钥匙。”

  “行贿?!”

  陈名夏猛地转身,眼中瞬间燃起被羞辱的怒火,白皙的脸颊因激动而再次涨红。

  “杨将军!你让我去向这等蠹国奸佞行贿?此乃小人行径,卑劣龌龊!有辱朝廷体面!有负圣上清名!更是玷污了柱国大人交付的使命!本官十年寒窗,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君子道,岂能自甘堕落,与这等魑魅魍魉同流合污?!绝无可能!”

  他声音虽低,却字字铿锵,充满了文人的清高与对原则的坚守,仿佛触碰贿赂便是触碰了他立身的根本。

  “大人清誉风骨,末将深知,亦深为敬重。”

  杨寅并未因陈名夏的激烈反应而动摇,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如磐石,目光坦然地迎上陈名夏愤怒的视线。

  “然大人,此乃非常之时!北地烽烟告急,朝廷正朔危机四伏,时间不等人!我等肩负的,是万千将士的性命,是社稷江山的延续!与这泼天大的干系相比,些许污浊手段,不过是渡河之筏,过墙之梯。若拘泥于小节而误了大事,那才是真正的不忠不义,愧对柱国,愧对陛下,愧对北地浴血的将士!”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决。

  “此等污浊之事,大人身份贵重,乃朝廷正使,清流典范,出面确实大大不妥,亦会授人以柄,有损正使威严与柱国大人清望。此事,交给末将便是。柱国大人临行前,亲授末将‘便宜行事’之权,正是用于此等…不得不为的关节之处。”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为达目的、不惜弄脏双手的钢铁般的决断与担当。

  这决断并非源于对权术的喜好,而是源于对北方面临绝境的清醒认知和对使命的绝对忠诚。

  陈名夏如遭重击,怔怔地看着杨寅。

  杨寅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敲打着他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他脑海中闪过魏渊疲惫而坚毅的面容,闪过北疆烽火连天的景象,闪过万千将士在寒风中浴血的身影…

  与这些相比,自己这点清高和洁癖,似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的内心,一边是根深蒂固的道德准则,一边是沉甸甸的、关乎存亡的责任。

  他痛苦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内心挣扎如同惊涛骇浪。良久,他才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颓然的长叹,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杨寅,肩膀微微垮塌下来,挥了挥手,声音干涩而疲惫:

  “罢了…罢了…一切…由将军…酌情…处置吧…”

  这声叹息,如同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也标志着他某种坚持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