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2章 出使金陵(四)-《明末封疆》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高谈阔论的士子,他们的长衫或许洁净,但脚下的靴子却沾满了泥泞,腰间悬挂的玉佩也多有磨损。

  街角巷尾,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着,伸出枯瘦的手,目光麻木。

  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追着一个衣着光鲜、啃着鸡腿的胖少爷跑了几步,被家丁粗暴地推开,摔倒在地,无声地啜泣。

  不远处,一家粮店前排着长队,人们脸上带着焦虑,店伙计有气无力地吆喝着“今日限量!明日请早!”。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被繁华刻意掩盖的角落。

  一处坍塌了一半的民房,焦黑的梁木斜指着天空,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无人修缮。

  几个穿着破旧军服、面有菜色的老卒,抱着锈迹斑斑的长矛,倚在一处废弃的衙署墙根下晒太阳,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仿佛已被这浮华的世界彻底遗忘。

  他们的存在,与不远处画舫上飘来的靡靡之音形成了残酷的讽刺。

  杨寅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城墙内侧。

  一些关键位置的垛口后面空空如也,并无士兵值守。几处本应架设火炮的炮台,只剩下空荡荡的石基,旁边散乱地堆着些杂物。

  城墙根下,排水沟淤塞,散发着淡淡的腐臭气味。他甚至看到一处城墙的修补痕迹,用的竟是劣质的夯土和碎砖,敷衍了事,与雄伟的城墙主体格格不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杨寅心中默念,一股寒意沿着脊椎升起。

  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城池,其防御竟如同筛子一般!军备废弛至此,士兵懈怠至此,若强敌真的兵临城下,这十里秦淮的笙歌,又能持续几时?

  一阵小小的骚动吸引了杨寅的注意。

  一群瘦小少年,举着几张粗劣“邸报”,正大声叫喊着“朝廷大捷!江北将士浴血奋战,斩获无算!”的口号。相比这是弘光朝廷鼓舞士气的把戏。

  几个路人麻木地走过,无人问津。

  一个穿着华丽服饰的人上前,粗暴地将少年们轰走,并呵斥道:

  “滚远点!别挡道!”

  少年瑟缩了一下,飞快地钻进了旁边的小巷。

  这小小的插曲,如同一个精准的注脚,印证了杨寅心中的判断。这金陵城,看似烈火烹油,实则根基朽烂。

  它的繁华,是浮在巨大脓疮之上的一层薄薄脂粉。军事孱弱,防备松懈,民生凋敝,吏治腐败,人心离散。支撑着这座巨城表面繁华的,只剩下惯性、醉梦和谎言。

  使团的马车碾过御道平整的石板,车轮声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陈名夏尚沉浸在对这“帝王州”复杂而沉重的感慨中,而杨寅的神经已如拉满的弓弦。

  他微微侧头,用只有身边护卫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吩咐:

  “进城了,眼睛都放亮些。留意所有视线,尤其是暗处的。”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街道两侧的茶楼窗口、熙攘人群中某些看似随意站立的身影。

  金陵的繁华表皮之下,无形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真正的较量,从踏入这城门的第一步,便已悄然开始。

  金陵驿馆,蜷缩在城南一条幽僻陋巷的尽头。

  夕阳残照下,院墙的斑驳如同老人脸上的褐斑,大片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砖石。

  门楣低矮得近乎压抑,朱漆早已褪尽,只剩下干裂的木纹,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腐朽气息。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霉烂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想咳嗽。

  几间厢房歪斜地立着,窗棂破损,糊窗的纸早已泛黄发脆,在风中瑟瑟发抖。

  最不堪的是供随行卫队驻扎的偏院,狭窄得几乎转不开身,地面坑洼,角落里堆着不知名的杂物。

  负责接待的礼部小吏,一个约莫四十岁、穿着半旧青色吏服的中年人,下巴颏抬得几乎要戳到天上去,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仿佛抬一下都费劲。

  他用那带着浓重金陵腔调的官话,慢悠悠地拖着长腔道:

  “就这儿了,诸位‘天使’老爷们,将就住着吧。”

  他刻意加重了“天使”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如今这金陵城里头,人满为患,能腾出这么个齐整地儿,已是天大的不易喽。”

  他袖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名夏看着眼前这与其身份地位极不相称的寒酸落脚处,一股灼热的怒火“腾”地一下从脚底直冲顶门。

  他白皙清瘦的面庞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猛地抬手指向驿馆门楣上那块摇摇欲坠、字迹模糊不清的旧匾“会同馆”(明代专门接待外藩属国使节的机构),声音因极度的激愤而抑制不住地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此乃安置番邦蛮夷之馆驿!我陈名夏,乃大明永熙皇帝陛下钦差正使,代表朝廷正朔!安能受此奇耻大辱?!速去回禀尔等上官,另换合乎规制的馆驿!立刻!”

  他胸脯剧烈起伏,宽大的官袍袖口都在微微抖动。

  那小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夸张地向下一撇,终于舍得抬起那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分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轻蔑:

  “哟呵?朝廷?正朔?”

  他故意拔高了声调,带着浓重的市井油滑气。

  “京师是朝廷,那我们金陵是什么?行啦,我的陈大人!醒醒吧!”

  他拖长了尾音,充满了揶揄。

  “能住,您就住下,安安分分地。不能住啊?”

  他嗤笑一声,肩膀一耸,竟抱着膀子,斜斜地倚靠在腐朽的门框上,摆出一副无赖泼皮的架势。

  “您请自便!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咱这小庙,伺候不起您这尊大佛!如今这光景,能有片瓦遮头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哼!”

  说罢,竟扭过头去,只用眼角的余光乜斜着陈名夏,一副“你奈我何”的惫懒相。

  陈名夏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金星乱冒。

  他指着对方,修长的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搜肠刮肚的满腹经纶、引经据典的斥责之词,在这赤裸裸的市侩嘴脸和无赖行径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大人息怒。”

  杨寅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轻轻按住了陈名夏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臂。

  他脸上如同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喜怒。

  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小吏,那眼神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倚着门框的小吏下意识地站直了些。

  “既如此,”

  杨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有劳了。我们自寻住处便是。”

  那小吏被杨寅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目光看得心里有点发毛,撇了撇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刻薄话,只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踱回驿馆昏暗的门洞内,再不理睬门外这群“不受待见”的北来之人。

  最终,在杨寅的亲自奔走与一番不卑不亢的交涉下,使团包下了城中一家名为“悦来居”的上等客栈的整个二层。

  客栈虽非官驿,但胜在窗明几净,被褥干燥,位置也相对便利,闹中取静。

  然而,刚安顿下来,杨寅便如同瞬间换了一个人。

  方才的沉稳内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豹般的警觉和高效。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脚步无声地在二层狭长的走廊上快速而精准地移动巡视,目光扫过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每一个角落。

  他迅速而低声地唤来几名最精干、眼神最机警的护卫:

  “虎子!”

  杨寅的声音低沉而短促。

  “属下在!”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汉子立刻上前一步。

  “带两人,守住楼梯口。凡上楼者,无论何人,一律盘查清楚身份、事由。非使团核心人员,一律拦下,先行通报于我,不得擅自放入!”

  “是!将军!”

  虎子抱拳,眼神瞬间变得警惕,带着两人迅速占据了楼梯口的有利位置。

  “钱冲!”

  “属下在!”

  一个身形精瘦、眼神灵活的护卫应声。

  “你负责后窗和楼下后巷的动静。尤其注意对面屋顶、巷口拐角等易于藏匿之处。发现任何可疑人影、异响,立刻吹短哨示警,不得迟疑!”

  “明白!”钱豹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通往客栈后窗的走廊尽头。

  “孙鹰!”

  “属下听令!”

  一个目光如电、动作矫健的青年护卫躬身。

  “带两人,轮值!在走廊两端最暗的拐角处警戒。佩弩上弦,机括打开!记住,遇异常情况,先吹哨示警,确认威胁后,方可动手!以保护大人和文书安全为第一要务!”

  “是!将军放心!”

  孙鹰的声音带着一股冷冽的杀气,迅速挑选人手,隐入阴影之中。

  杨寅语速飞快,指令清晰明确,没有丝毫冗余,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滴水不漏:

  “所有房间门窗,入夜后必须从内闩死!窗纸,用簪子戳几个不易察觉的小孔,用于观察外间动静。饭菜饮水送上来后,必先验毒!用银针,试饭菜,也试盛器边缘。夜间口令——”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定为‘山河’与‘永固’。答错者,即刻拿下!”

  护卫们低声领命,神情肃穆,行动间迅捷如风,悄无声息地各就各位,整个客栈二层瞬间被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外松内紧的严密警戒网,透出一种训练有素的精悍与肃杀之气。

  忙碌完毕,已是华灯初上,金陵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远远近近,勾勒出秦淮河畔的繁华轮廓。

  陈名夏与杨寅在杨寅那间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房间内,相对而坐。

  桌上摆着几样客栈厨房送来的时令小菜和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气氛有些沉闷,窗外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更添了几分不真实的隔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