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小人间-《花妖小桂》

  莫愁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沿着脊背滑落,浸透了单薄的寝衣。梦中那失重坠落的恐惧感是如此真实,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更衬得这惊醒后的夜晚格外漫长。

  她摸索着下床,黑暗中,冰凉的空气刺激着裸露的皮肤。换下湿冷的寝衣,随手搭在床头的椅背上,让夜风带走那令人不适的黏腻感。又把身下的薄毯翻了个面——一面还带着体温的微热,另一面则是未沾染汗水的干爽。一半垫在身下充当临时褥子,一半盖在身上。如此,便不必惊扰宿管去更换沉重的被褥了。

  重新躺下,身体依旧疲惫得如同散了架,腰背的酸痛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然而,被噩梦惊醒的神经却异常亢奋,翻来覆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日手术室的墨绿光影、腰背欲裂的痛楚、柳医师清冷的声音、以及梦中那令人窒息的坠落。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寂静的深夜里奔腾不息。几十次徒劳的“翻烙饼”后,莫愁终于放弃了挣扎。

  “既然睡不着,何不去急诊看看?”柳医师那句“晚上多去急诊转转”的提点,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瞬间点亮了她的念头。一种迫切想要抓住机会、证明自己、驱散噩梦阴影的冲动涌了上来。

  她再次起身,摸黑换上干净的贴身衣物和那身墨绿色的刷手衣裤——这是她在医馆最常穿的“战袍”。外面再披上象征实习身份的白色外袍。推开宿舍门,深夜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为之一振。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如同孤独的鼓点。

  循着光亮和隐约的嘈杂声走去,穿过沉睡的庭院和静谧的廊道。眼前豁然开朗——女子医馆的急诊部,此刻宛如一座漂浮在寂静之海上的不夜孤岛。刺眼的白炽灯光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与窗外浓墨般的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白日里熙熙攘攘的门诊大厅此刻空旷无人,唯有急诊区域,人声、脚步声、偶尔的呻吟或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带着焦灼与不安的“深夜交响曲”。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汗味、血腥气,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食物香气,构成了一种属于急诊的、复杂而浓烈的气息。这里没有沉睡,只有不间断的、与病痛和意外抗争的清醒。

  莫愁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向几位正在忙碌的夜班大夫和护士表明来意:“老师们好,我是外科实习生莫愁,刚结束白班,睡不着,想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忙或学习的地方。”

  夜班的外科主治大夫姓周,是个约莫四十岁、面容严肃的男医师,此刻正皱着眉翻看一份病历。他抬眼看了看莫愁,眼神锐利,带着一丝审视,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嗯,实习生莫愁?柳大夫提过你。来了就跟着看看吧,手脚麻利点,别添乱。” 另一位值班的女护士也冲她友善地笑了笑:“正好缺人手,去那边先熟悉下急救物品摆放吧。”

  莫愁心头一热,赶忙应声:“是,周老师!谢谢老师!” 她正欲走向护士所指的急救柜,熟悉物品位置——

  “大夫!救命!救命啊——!!”

  一声凄厉、惊恐、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利刃般刺破了急诊室的喧闹!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向入口处。

  只见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汉子,被一位同样惊恐的中年女子半拖半扶着冲了进来。那汉子满脸满身都是刺目的鲜血!鲜血顺着他粗犷的脸颊、脖颈往下流淌,染红了胸前的粗布衣裳。他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正死死地捂在头顶偏左的位置,指缝间不断有鲜红的血珠渗出、滴落。而他用来捂住伤口的那件外衫,早已被鲜血浸透,沉甸甸的,还在不断向下滴着粘稠的血滴,在他脚下形成一小片暗红的印记。扶着他的女子,半边身子也蹭满了血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措。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急诊大厅弥漫开来,冲击着每个人的感官。周大夫脸色一沉,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声音沉稳却带着迫人的压力:“怎么回事?!怎么受的伤?!谁是家属?!” 他一边问,一边迅速观察着伤者的意识状态和出血量。

  那汉子疼得龇牙咧嘴,声音嘶哑地答道:“被……被砍的!哎哟……”

  “被什么砍的?!” 周大夫追问,同时示意旁边的护士立刻准备止血包和血压计,“菜刀?斧头?还是别的凶器?!”

  “是……是俺们家舀水的瓢!铁的!俺家水瓢是铁打的!”汉子喘着粗气回答。

  “铁水瓢?!”周大夫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为何用水瓢砍人?!打架斗殴?!” 他手上动作不停,示意莫愁和另一位护士帮忙扶稳伤者,自己则快速检查了伤者的脉搏(快而有力),又试图轻轻拿开那件死死捂住伤口的血衣。

  “谁砍的?!”周大夫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目光如电般扫向旁边浑身发抖的女子。

  “是……是俺……”女子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他……他是俺男人……”

  “夫妻吵架?!”周大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荒谬感,“吵个架能用水瓢把人脑袋砍开瓢?!还真是头回见!!” 他手下用力,终于将那件黏连着血痂和头发的破布移开,露出了伤口——一道长约三寸、边缘不规则的撕裂伤,深可见骨,皮肉翻卷,依旧在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伤口周围还沾着一些奇怪的油腻污渍,大概就是那铁水瓢上的残留物。汉子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嘶——!”

  “你!”周大夫迅速用无菌纱布重新加压覆盖伤口,止血要紧,同时语速极快地分派任务,指向莫愁:“去开清创缝合手术单!准备器械!” 指向离得最近的一位护士:“你,带他去门诊手术室!立刻准备!剃头、消毒!” 最后,冰冷的目光射向那手足无措的女子:“你!去那边缴费窗口挂号、交押金、拿药!拿着这个单子!” 他将一张快速写好的处置单塞到女子手里。

  莫愁的心脏还在为那喷涌的鲜血和骇人的伤口狂跳,但周大夫的命令如同定海神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立刻冲向护士站,凭着记忆和护士的指点,飞速填写好清创缝合手术通知单。与此同时,护士和另一位闻讯赶来的护工,已经小心翼翼地将那不断呻吟的汉子扶起,半架着快速走向急诊旁边的门诊手术室。

  手术室里,灯光惨白。汉子被安置在窄小的手术床上。护士经验丰富,动作麻利地解开他的衣襟(避免污染伤口),露出更多沾满血迹的皮肤。但最大的障碍是他那头浓密、沾满血污和油腻的头发。

  “伤口在头皮,头发必须剃掉!否则没法彻底消毒缝合!”护士语气不容置疑,一边准备剃刀和消毒液。

  “啊?剃头?不剃行不行?俺……”汉子有些犹豫。

  “要命还是要头发?!”护士的声音冷得像冰,“伤口不处理好,感染了,破伤风了,命就没了!你自己选!”

  汉子看着护士手中闪着寒光的剃刀,又感受着头顶钻心的疼痛和湿热的血流,最终颓然道:“剃……剃吧!要命……”

  只见护士拿起大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就将伤口周围的长发粗暴地剪短至寸许,露出染血的青白头皮。接着,她拿起剃刀,蘸上肥皂水,动作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唰唰唰”几下,就将伤口周围约莫巴掌大的头皮剃得干干净净,露出青色的发茬和苍白的皮肤。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剃净后,她迅速用大块的碘伏棉球,用力擦拭伤口及周围区域,深色的消毒液与鲜红的血液混合,流淌下来,更显狰狞。

  莫愁早已在一旁的器械台上,戴好了无菌帽、口罩和无菌手套。她快速铺好了无菌洞巾,只暴露伤口区域。又熟练地打开了缝合包,将持针器、组织钳、线剪、缝线(她选择了较粗的丝线,考虑到头皮张力大)等一一摆放整齐。冰冷的金属器械在无影灯下反射着寒光。

  周大夫此时也穿戴整齐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莫愁的准备,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他拿起装有局麻药的注射器,在伤口周围分点注射。随着麻药起效,汉子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缝合开始了。周大夫手法稳健而精准。他先用组织钳仔细清理伤口边缘沾染的污物和失活组织,动作带着一种外科医生特有的、近乎冷酷的利落。莫愁则紧紧盯着术野,手中的组织钳夹着无菌纱布,如同最忠实的助手,每当有新的血液渗出,就立刻精准而轻柔地擦拭干净,确保周大夫的视线和操作区域清晰无碍。她全神贯注,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自己的动作慢了半分,影响了老师的操作。那翻卷的皮肉、渗血的血管、白色的骨膜……在无影灯下纤毫毕现,冲击着她的视觉神经,远比在动物实验课上看到的更为真实和震撼。

  时间在专注的操作中流逝。周大夫的针线在伤口间灵巧地穿梭,打结,剪线。莫愁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眼神中那种面对复杂创伤时的凝重与专注。两炷香(约半小时)的时间,这道狰狞的伤口终于被整齐的缝线所闭合,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趴伏在光秃的头皮上。

  “好了。”周大夫放下器械,长舒一口气,摘下手套,“包扎吧。破伤风抗毒素皮试,然后注射。口服抗生素。”他一边交代着后续处理,一边脱下手术衣走了出去,背影带着疲惫。

  莫愁和护士立刻行动起来。用大块的消毒纱布覆盖好伤口,再用绷带仔细地缠绕、固定。然后合力将汉子扶起,送到隔壁的留观输液室。安顿好他输液,莫愁又马不停蹄地返回手术室,和护士一起清洗沾满血迹的器械。冰冷的水冲刷着金属表面的血污,发出细微的声响。清洗干净后,再将这些器械浸泡在浓烈的消毒液桶中。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在小小的手术室里,掩盖了刚才浓重的血腥。

  输液室里,汉子靠在椅背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因失血和疼痛显得苍白。他的妻子,那个砍伤他的女人,此刻像受惊的鹌鹑一样缩在旁边的椅子上,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看不清表情,不知是在懊悔自己的冲动,还是在恐惧男人的怒火,亦或是茫然于未来的生活。

  护士皱着眉头走进来,看着汉子身上、椅子上蹭到的尚未干涸的血迹,语气不善地对那女子喊道:“喂!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买块布巾,打点温水来给你男人擦擦身上的血?!你看看这椅子!看看他身上!黏糊糊的,像什么样子?!”

  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惊得浑身一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无措:“哦!哦!俺这就去!这就去!”她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慌慌张张地跑出了输液室。

  莫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她知道,医馆周围,即使在深夜,也围绕着许多应运而生的小铺子。它们像依附于巨鲸的藤壶,专门为医馆里的急迫需求提供着最直接的服务——售卖廉价的盆碗、毛巾、布巾、简单的吃食,甚至出租陪护用的躺椅。果然,没过多久,那女子就捧着一个崭新的搪瓷盆,里面放着两块粗糙但厚实的白布巾,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她又熟门熟路地跑到开水房(那里24小时供应滚烫的开水),兑好了温热的清水,端着满满一盆水,小心翼翼地回到输液室。

  她拧干布巾,动作笨拙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开始给闭目皱眉的丈夫擦拭脸上、脖子上干涸的血迹。温热的布巾擦过皮肤,带走污秽,也似乎稍稍缓解了汉子紧绷的表情。女子默默地擦拭着,从脸到脖子,再到沾满血迹的前襟和手臂。她没有说话,汉子也没有说话,只有布巾浸水拧干的声音,在这深夜的输液室里格外清晰。

  莫愁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对刚刚经历过暴力冲突的夫妻。汉子头上的绷带是暴力的印记,女子此刻笨拙的擦拭是悔意或恐惧的表达。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淡淡的血腥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属于生活的苦涩味道。她的脑海中,蓦然回响起母亲小桂曾经说过的话:“暖暖,这医馆啊,就是个小人间。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在这一方天地里上演着,比戏台子还热闹,比话本子还离奇……”

  眼前这一幕,不正是活生生的“小人间”吗?一场由鸡毛蒜皮点燃的怒火,一件寻常的家用铁器瞬间化作凶器,一次冲动的挥砍带来的头破血流与深夜奔波,以及此刻这沉默的、带着伤痕的照料与依存。暴力与温情,伤害与弥补,愤怒与隐忍,如此矛盾又如此真实地交织在一起,在这弥漫着药水味的女子医馆里,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地演绎着人间最复杂难解的一角。

  莫愁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但在这疲惫之下,又有一种奇异的清明。她仿佛站在一个特殊的观察点上,透过医者的眼睛,窥见了生活最粗粝、最本真的肌理。这远比书本上的病例更鲜活,也更令人心绪难平。她默默地退出了输液室,将这片充满故事的空间留给那对沉默的夫妻。她知道,她的实习之路,才刚刚开始,而这座名为女子医馆的“小人间”,还将向她展示更多光怪陆离、悲欣交集的生命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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