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拉钩-《花妖小桂》

  女子医馆的手术室,此刻俨然一座被墨绿色洞巾和无影灯光笼罩的孤岛。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碘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而成的独特气息,冰冷而肃杀。无影灯惨白的光柱精准地打在病患暴露的右下腹区域,那里是生与死交锋的狭小战场。主刀医师柳如眉、第一助手、器械护士、巡回护士,以及实习医学生莫愁和她对面的另一位同窗,四人如同精密仪器的组件,紧密地围合在这方寸之地。

  莫愁的位置在病人的右侧,紧邻着第一助手,却并非中心。她的任务至关重要却也极其基础:双手紧握沉重的腹腔拉钩,用尽全力向侧后方牵开腹壁肌肉和皮下脂肪组织,为主刀柳如眉清理出一片清晰、稳定的手术视野。为了看清柳医师那翻飞的手指和锐利的刀尖,为了不干扰身旁的第一助手传递器械,更为了将手中那冰冷的金属钩子稳稳地固定在最有效的位置,莫愁不得不维持着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她的身体微微向左侧倾,整个上半身几乎悬空,重心压在左腿上,而双臂却需要向右前方持续发力,如同开弓引箭般绷紧。

  起初,凭借在学院模拟训练中锻炼出的体能和专注力,莫愁尚能应付。她屏息凝神,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术野深处,感受着拉钩上传来的组织韧性和张力,小心地随着主刀的操作要求调整着力道和角度。汗水悄无声息地在她额角、鬓边渗出,被绿色的手术帽吸收。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混合着吸引器低沉的“嘶嘶”抽吸声、器械偶尔碰撞的清脆“叮当”声,以及柳医师简洁而清晰的指令。

  然而,时间如同被手术室粘稠的空气拖慢了脚步。一分,一刻……莫愁感觉手中的拉钩变得越来越沉重,仿佛不是金属,而是灌满了铅。腰部的酸痛感率先袭来,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从腰椎两侧的肌肉深处钻出,迅速蔓延、堆积。那别扭的悬空姿势,让腰背的肌肉群承受了巨大的、非自然的负荷。酸痛感越来越尖锐,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用力拧着她的腰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痛楚神经。

  “不能动!”一个声音在莫愁脑海中严厉地警告自己。无菌观念早已刻入骨髓。她的双手,连同前臂,此刻是绝对的无菌区,除了接触无菌的器械和绿色的手术洞巾,绝不能触碰任何地方——包括自己的手术衣、帽子、口罩,更遑论后背、腰部这些被视为污染区的部位。揉腰?那是想都不敢想的禁忌!

  她只能尝试在极其微小的范围内,极其隐蔽地挪动一下左脚的重心,或者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活动一下僵硬的颈椎。然而,就在她刚刚试图用这种微不足道的“偷懒”来缓解腰部的灼痛时,专注于缝合一处出血点的柳如眉医师,甚至没有抬眼,只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视野边缘极其细微的晃动,喉咙里便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极具压迫感的:“嗯?——”

  这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在莫愁耳边炸响!她的动作瞬间冻结,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幸好被口罩遮挡。她立刻意识到,自己那微小的调整,可能导致了术野的轻微晃动,干扰了主刀那精准到毫厘的操作!巨大的自责和羞愧感瞬间淹没了腰部的酸痛。她咬紧了下唇,口腔里甚至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微腥(那是太过用力咬合所致),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意志力重新灌注到双臂,稳住那该死的拉钩,身体姿态恢复到最初的紧绷状态。

  “转移注意力!不去想腰疼!”莫愁在心里拼命地命令自己。她强迫目光聚焦在柳医师灵巧缝合的手指上,试图去理解那精妙的进针、出针、打结。她强迫自己去感受拉钩下组织的脉动,猜测下面可能是什么血管或筋膜。然而,越是刻意忽略,那腰部的酸痛就越是变本加厉地咆哮着提醒它的存在。仿佛有一团火在腰椎附近熊熊燃烧,每一次心跳都让那火焰蹿高一分,灼烧着她的意志。汗水已经不再是渗出,而是汇成了细流,沿着她的太阳穴滑落,有些甚至流进了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她却连眨眼都不敢太用力,生怕再次引起晃动。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休止的酸痛和紧绷感撕裂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对面。那位和她一样担任拉钩助手的同窗,此刻的状态比她更为不堪。那女孩同样维持着别扭的姿势,脸色在绿色手术帽和口罩的衬托下,显得异常苍白,如同覆了一层寒霜。更糟糕的是,她除了要拉钩,还要兼任吸引器的操作——一手持钩,一手持着那根冰冷的金属吸管,在主刀和第一助手的臂弯空隙间,小心翼翼地探入术野,及时吸走渗出的血液、组织液和冲洗的生理盐水。这无疑是对体力和协调性的双重考验。

  莫愁清楚地看到,同窗额头的汗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滚落,浸湿了帽檐边缘。她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眼神开始有些涣散,握着拉钩和吸管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那是一种体力透支、濒临崩溃的边缘状态。

  “她快撑不住了……”莫愁心中警铃大作,刚想出声提醒巡回护士或者柳医师注意。然而,她的念头刚起,对面的女孩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手中的拉钩和吸管“噗”一声脱手掉在手术台上的绿布上(万幸没有落在台下),整个人软绵绵地就向后倒去!

  “呀!”器械护士一声惊呼,离得最近的麻醉师张医师反应极快。她恰好巡查到病患被固定在臂板上的上肢情况,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在女孩身体完全倒地前,用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托住了她下滑的身体。

  “快!扶住她!小心别污染!”张医师低声而急促地命令着,和闻声赶来的巡回护士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实习同学搀扶起来,半抱半扶地挪到远离手术台、靠着冰冷墙壁的地面上坐下。手术仍在继续,但气氛瞬间更加凝重。

  张医师迅速而专业地检查着女孩的情况,利落地摘掉她脸上的口罩。一张布满豆大汗珠、毫无血色的小脸露了出来,嘴唇发绀,双眼紧闭,瘦弱的身体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汗水浸透的手术衣紧紧贴在身上。这是典型的低血糖反应加上极度紧张和体力不支导致的晕厥。

  “低血糖反应!快拿葡萄糖!”张医师判断迅速,声音沉稳。

  巡回护士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冲向墙角的急救柜,熟练地取出一瓶高浓度的葡萄糖注射液,用开瓶器“啪”地撬开瓶盖,动作麻利地回到女孩身边。张医师托着女孩的下颌,护士小心地将瓶口凑近她灰白的嘴唇。

  “来,喝下去,慢点!”护士轻声哄着。

  也许是冰冷的液体接触到嘴唇的刺激,女孩虚弱地哼了一声,下意识地张开嘴。甘甜的葡萄糖水缓缓流入她的口中。“咕咚…咕咚…咕咚…”她本能地吞咽着,几口下去,如同久旱逢甘霖,那可怕的灰败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复,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胸口的起伏也明显了一些。

  “好了,让她自己抱着慢慢喝,坐在这里休息观察。”张医师松了口气,对护士吩咐道。她目光扫了一眼手术台,确认主刀那边没有需要她立刻处理的问题,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麻醉监护仪上。护士将葡萄糖瓶塞到女孩手中,让她自己小口啜饮,然后迅速回到自己的岗位,处理后续的工作。

  手术台上,柳如眉医师手中的操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过后,水面迅速恢复了平静。但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莫愁,接替她的位置,拉钩,同时负责吸引。”

  “是!”莫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临危受命的沉重感。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依旧如烈火灼烧般的腰部,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干扰到其他人的动作,挪动脚步,绕到手术台的另一侧——刚刚晕倒同学的位置。

  这个位置比刚才更加“险恶”。她不仅要重新拿起沉重的拉钩,维持住暴露视野,还必须一手操作那根细长的金属吸引管!这意味着她需要将身体扭曲成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角度——身体几乎要前倾到手术台上方,左臂(持拉钩)需要更用力地向侧后方拉开组织,而右臂(持吸管)则要如同穿针引线般,小心翼翼地从主刀和第一助手的手臂下方狭窄的缝隙中伸进去,还要精准地将吸头对准术野中需要清理液体的地方,同时绝不能遮挡主刀的视线或干扰到任何人的操作!这简直是对体力、协调性、空间感和意志力的终极考验!

  莫愁咬紧牙关,接过了巡回护士递来的新器械。冰冷的感觉从掌心传来。她重新摆好姿势,左手紧握拉钩,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右手则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臂,稳定而灵活地操控着吸引管。汗水瞬间再次汹涌而出,流进眼睛,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她只能用力眨眨眼,强迫视线清晰。双臂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酸胀,仿佛下一秒就要罢工。腰部的剧痛更是变本加厉,如同有千斤巨石压在上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手中的器械上:感受拉钩下组织的张力变化,感受吸引管头吸到液体时那微弱的震动,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柳医师的操作区域,预判哪里可能需要吸引。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片墨绿色的术野、手中的器械、以及那令人窒息的酸痛和疲惫。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的灼痛感。她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爬行。就在莫愁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即将被身体的哀嚎彻底淹没时,柳如眉医师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天籁:“准备关腹。冲洗,清点器械纱布。”

  这句话如同特赦令!莫愁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猛地一松。很快,她手中的拉钩被要求松开,紧接着,吸引管也被接了过去。那股巨大的、持续压迫着她的力量骤然消失。她几乎是踉跄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感,将酸软得如同面条般的双臂垂了下来。腰部的剧痛失去了对抗的目标,反而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让她忍不住想立刻瘫软下去。但她强撑着,只是稍稍挺直了一些早已僵硬如铁的脊背,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手术室冰冷的空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缝合皮肤的阶段开始了。柳如眉医师手法娴熟而稳定。就在这相对平和的时刻,她一边操作,一边忽然开口,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低沉,却清晰地传入莫愁耳中:

  “莫愁,之前在学校,做过缝合吗?”

  莫愁正偷偷地、极其轻微地活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闻言立刻站直了些,恭敬地回答:“回老师,做过。在动物实验课上,给山羊做过腹腔缝合,也练习过在猪皮上缝合。”

  “嗯。”柳如眉应了一声,手中的缝线如同穿花蝴蝶,在皮缘间灵巧地穿梭,“做得怎么样?”

  “学生…学生尽力而为,老师评语尚可。”莫愁谨慎地回答,不敢自夸。

  柳如眉没有再追问细节,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光:“不错。下次若有合适的机会,可以让你试试缝合皮肤。”她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晚上若是没有排班,多去急诊那边转转。那里常有清创缝合的活计,是练手的好机会。”

  这突如其来的认可和提点,如同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莫愁身体的冰冷和酸痛!巨大的惊喜和感激涌上心头,她口罩下的嘴角忍不住上扬,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是!多谢恩师提点!弟子一定谨遵教诲,勤加练习!”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缝合的机会,更是柳医师对她今日坚持和表现的认可!是在这严苛的墨绿方舟中,对她这位新水手的第一次肯定!

  在莫愁充满感激的目光注视下,柳如眉双手翻飞,很快就完成了最后一针的打结、剪线。原本狰狞的伤口,此刻变成了一道细密、整齐的缝合线,安静地躺在病人的腹部。再次用碘伏消毒后,一块干净洁白的消毒纱布覆盖了上去,遮住了所有血腥的痕迹。之前那些惊心动魄的血肉模糊、紧张的搏斗,仿佛都被这块小小的纱布封印,只留下一个需要时间愈合的创口。

  主刀柳如眉、第一助手、张麻醉师和巡回护士,几人默契配合,小心翼翼地合力将尚在麻醉苏醒边缘的病人,平稳地抬到了护士推来的转运平车上。张麻醉师俯身,轻轻拍着病人的肩膀,声音温和而清晰:“手术做完了,很顺利,醒醒了,我们准备回病房了。”

  病人在药物的作用下,意识模糊地呢喃着:“嗯?……啊?……”似乎还沉溺在无梦的深眠中,不愿醒来。

  “来,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张医师耐心地引导着。

  终于,病人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眼神还有些迷茫,焦距尚未完全凝聚。但当她模糊地看到围在床边、穿着绿色手术衣的医生护士时,一种本能的感激涌了上来,她虚弱地、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哦……辛苦……辛苦大夫们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如同带着魔力,瞬间驱散了手术室里残留的紧张、疲惫和血腥气。柳如眉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张麻醉师和巡回护士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就连强撑着站立、腰背依旧剧痛难忍的莫愁,在这一刻,也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眼眶微微发热。所有的酸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汗水,似乎都在病人这句真诚的感谢中,找到了意义和价值。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身墨绿手术衣的重量,不仅仅在于无菌和隔离,更在于它所承载的——生命的托付与回应。

  平车被平稳地推出了手术室大门,留下了一片狼藉却重归平静的墨绿空间。莫愁站在原地,听着车轮声远去,感受着腰背那无法忽视的剧痛,以及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疲惫、后怕、骄傲与无限动力的复杂情感。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在女子医馆这座以墨绿为底色的生命方舟上,她的水手生涯,刚刚经历了第一场惊涛骇浪的洗礼。而未来,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战场在等待着她。她必须,也必将,变得更加强韧。

  喜欢花妖小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