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有点闲-《我不记得欠下许多情债》

  总之,正事呢。

  她声音稍微放重了些,却没太多责备之意:“你是不是太闲了?”

  “奴婢知错。”知杏低下头,语气诚恳,可那微弯的唇角根本没半点悔意。

  宁时这几天本就是和她打闹惯了,一时有点懒得说她,心烦意乱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停下,回头道:

  “大人......在书房里?”

  “是。”

  “那你带路吧。”

  “是。”

  知杏点头,笑意盈盈,转身先行,引她往书房方向走去。

  脚步落在石砖上,簌簌微响。

  钦差府书房位在正院西侧,绕过月洞门后便是一条直廊,尽头青石阶上芳草萋萋,并无奇花争妍,唯有数丛药草随风摇曳,廊下静极。

  知杏脚步停在廊尾,轻声道:“姑娘请。”

  宁时点点头,撩了袍角上阶,指节在门框上轻敲了两下。

  “进。”

  里头人的声音不高,却极清冷的。

  那一声没多大情绪的“进”,宁时却听得心口咯噔一下。

  明明不是第一次来,却不知为何,每次都有点莫名的拘谨。

  她掀帘入内。

  谢禛的书房几案方正,连博古架上都无多余陈设,只几卷兵书、几案密札、几柄旧刀静静靠着,刀鞘泛旧光。

  不愧是被历经浩劫之后的钦差府邸,真是几乎啥啥都没了。

  尽管后面也有打扫清理,但每次来都觉得实在是太凄清了点。

  正值午后,光从窗纸里透进来,洒在她案上,那抹光像金线一样,一针一线缝住了案头那些凌乱的纸张——

  其中一张正展着,是晋阳疫后重建的排程图。

  谢禛坐在案后,穿着深青纻丝公服,腰带金钑花带,鬓边发丝松落,神色清淡,极显贵气。

  想必是早上接见了什么其他人。

  她右手握笔,左手按着一页公文,指节因常年执笔略显骨感。

  看她没有立刻说话,倒是宁时微一拱手,先清了清嗓:“谢大人唤我,有事?”

  倒不是她无礼,是谢禛先前说过今后私下里不必多礼。

  她自然是顺杆子就爬咯。

  却见谢禛抬眼,目光落到她脸上——

  一双眼冷而不漠,像江天暮雪,不染半点尘埃。

  眸光轻落在宁时脸上,先是愣了愣,随即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宁时不知道怎么心头忽然有点痒痒的感觉。

  “坐吧。”谢禛指了指右手边的一把椅子,声音依旧淡,“今日进府甚早,可有歇过?”

  “——未歇。”宁时坐下,神情有点不自在。

  不知道怎么回事了,一撞上这类清冷严肃挂的大美人,她都特别不自在。

  人一不自在,小动作就特别多,特别清晰。

  她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下巴,换了个坐姿。

  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很想刷存在感呢。

  谢禛目光微顿,似是瞧了她的手指一下,眉心轻轻一动,却没说什么。

  片刻,她将案上一方折叠的奏札递了过来。

  “这是兵部草拟的调令,拟请将你此次行动以‘平疫援军’之名申报功勋,由本钦差府亲为举荐。虽你无官身,然调令一经报中枢,可追授职名。”

  “愿不愿受?”

  宁时愣了一下。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禛开口就是这个。

  “我?”她下意识道,“我就是个布衣白身,怎轮得到——”

  谢禛打断她:“你平疫救人,有名有实。”

  “晋阳疫中先后奔走,抚民、调药、御敌、断疫,尽皆属实。”

  “此番若你不应,我则不愿强求。你若有意,则不妨顺水推舟。”

  她语速不急,声音干净清淡,像一泓凉水。

  可听到宁时耳中,那“顺水推舟”四字却像被轻轻推着,推向某种她尚未看清的东西。

  宁时低头看了看那份调令。

  心跳忽地快了半拍。

  不是心动,而是有点紧张。

  孩子们,咱们这会儿也是当上官了。

  虽然应该不大——

  “谢大人打算给我个什么官职?”宁时好奇发问。

  “朝廷封赏则是奉直大夫一职,至于当下事务——”谢禛顿了顿,似不经意地低声笑了下,“我府中缺一记室参军,不知姑娘可愿屈就?”

  好好好。

  形式上有个朝廷认可的虚职,又成为了谢大人的直系下属是这样吗?

  “草民自然是都听谢大人的了。”

  宁时自然是笑纳了。

  谢禛听了她时有时无的谦称,却是微不可察一笑,将笔搁下:“姑娘既入朝籍,行文往来、制札署名确当以名字相配。你......有字否?”

  宁时怔了一瞬,摇头:“没有。”

  她哪来的字?

  也没什么应用场景。

  这个时代的人似乎和她认知到的古代有些许相通之处,不过大体上还是比较自成一套的。

  比如字什么的,一般的女子是没有的,平头百姓也没那风雅的必要,只有士大夫这类人才会给自己取个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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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理说谢禛应该也有个表字才是。

  宁时抬眼看向谢禛,却见其人容颜如玉,气质如兰。

  “那便由我代拟一字。”谢禛垂眸,语声依旧淡然,拈起笔在纸上勾了两笔,忽抬头看她一眼,语调不急不缓:

  “字‘无咎’,如何?”

  “......咦?”

  谢禛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缓缓写下两字,“出自《易·乾》——‘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她笔锋极稳,一笔一划都清清楚楚,顿了顿才补道:“此字之义,避祸全身,克己自持,适合你。”

  我了个......

  未免也太精准了点。

  她在这本书里,当下所谋求的无非是避祸全身,以及最大限度地保护珍爱的人罢了。

  所以这个字很合适,很风雅。

  而且,她也很喜欢。

  宁时看着那两个字,忽然笑出声来:“多谢谢大人。谢大人不愧是状元之才,好漂亮的两个字。”

  谢禛却似没听出她的打趣,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复又道:“你本姓宁,‘宁无咎’,顺耳顺理,也悦目,不是么?”

  还真是。

  总之,她......很喜欢。

  “......那谢大人你的字呢?”宁时一时兴起,抬眼问。

  谢禛微一怔,未答。

  虽然这段时间天天来,但是果然还是太生疏了么?

  还是说告知表字还是太暧昧了些?

  可是互通表字不就是为了方便互相礼貌称呼?

  还是她记错了?

  却见谢禛旋即唇角轻动,道:“‘时雍’。”

  时雍?

  二字在舌尖品咂片刻。

  “取自《大学》?《中庸》?《论语》?《孟子》?”

  “《尚书》。”

  谢禛声音轻轻,唇角似乎带了几分笑意?

  开什么玩笑,虽然她是英语背到abandon就投了的人,但起码abandon却是是记住了。

  尚书也一样,虽然翻过几篇就看不下去了,可前几篇可都是好好看了的。

  所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时雍......”宁时轻声念了一遍,眼睫微颤,旋即轻笑,“《尚书·尧典》......‘黎民于变时雍’?”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谢禛:“原来谢大人字中藏了天下太平之愿?”

  得意了。

  谢禛不置可否,只低头理了理案上一卷未封的疏文。

  这本是读过书的士子都会了解明白的典故,不过看眼前人似是不通文墨的模样。

  是以猜对自己的字便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了。

  “是此愿。”她淡淡道。

  果然。

  谢时雍。

  音律协调又开阔大气的嘞。

  一个时雍,一个无咎。

  一个主张天下太平、君子修德,一个避祸自保、冷而克己。

  真是风华不相干呢。

  急得抓心挠肝。

  宁时找不到喊人家表字的机会,便不说话了。

  只在旁边站着,慢慢看她批折。

  ——这时辰本来不长,可她就这么看着,也不知不觉看了许久。

  书案上的人眉眼清美,神色沉静得近乎冷淡,一丝不苟地披阅着冗长的条陈。

  她一动不动,眼神澄清如镜,唇角虽未笑,却叫人看得心口微热。

  一如记忆中的某人一般沉静,专注,完美又认真。

  穿书这么多月来,她便是一直找着机会和这位原书中惊才绝艳的谢大人近身接触一会儿。

  可是临了碰见,却是惘然。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想靠近那个谢灵伊口中的完美怪物、纸人,想看看她是怎样完美无瑕法,想看看这种完美无瑕是否有失态的时候。

  是否有出糗的时候。

  结果自己却成了第一个出糗的人。

  当日初见时实在失仪,虽然之前初遇羲虞时也有如此动荡心神,却实在难解释此般没由来的心软之感。

  宁时原本是要走的。

  但脚刚挪了半步,目光却在案上的一册书上顿了顿。

  是一本不常见的兵书残卷,纸页边角破损,却被人极认真地缀了藤丝书签。

  她蹲下身细看,又看了案旁另一册是《黄帝内经》,书角勾得极多,显然读过不少回。

  她随口问:“谢大人平日还看这些?”

  谢禛道:“闲时翻翻。”

  “你看兵书我不意外,看《内经》做什么?”

  “身体不好,随便看看。”

  “......”

  好实在的理由啊。

  谢禛说完又埋头批起折子。

  宁时站着站着,觉得没意思,又绕到她书架前开始翻。

  “谢大人架子好干净,是有差人‘时时勤拂拭’么?”

  “不是。”

  “谢大人的书册顺序是按什么排的?主题?年代?还是喜好?”

  谢禛头也没抬:“顺手。”

  宁时一噎,随即又拉出一本略旧的经史册子,“谢大人旧书流失于战火里了不少,今后若是哪天写心得,可否借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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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禛头也不抬:“......你若要现在看也无妨。”

  “别别,我有点饿了。”宁时顺势坐在她桌边的小几上,手里还抱着那本书,“谢大人这儿有没有点心?”

  “在案上。”

  “又是方糕?”

  “你瞧了很多眼,看着不像讨厌的模样。”

  “......”

  宁时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翻了两页,又问:“谢大人有当世瞩目之才,可有一目十行的本领?”

  谢禛淡道:“看是什么。”

  “比如——《周礼》?”

  “略快。”

  “《离骚》?”

  “中等。”

  “那《封神演义》?”

  谢禛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很快。”

  宁时笑:“我以为你不看。”

  “随便看看。”

  她的眼神平静,没有一丝被打扰的情绪。

  感觉自己口中还有一些话很想说啊。

  大概是——两个字?

  宁时莫名有点被击中,心头发痒,伸手指了指她手边的朱笔:“谢大人你用这根笔多久了?”

  谢禛:“不记得。”

  “笔头这么整齐,是新换的?”

  “芝蔻换的。”

  “大人写字时候笔锋偏哪边?”

  “偏东。”

  “大人会不会写别字?写错会不会划掉重写?”

  谢禛手中笔一顿,终于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无咎今日看来......有些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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