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茶肆-《代宋之锋镝长歌》

  晨雾散尽,汴京城的喧嚣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默默在王老汉的木桌上放下铜板,刘然裹在靛蓝色的粗布衫里,像一滴不起眼的水珠,汇入了朱雀门外的人流。

  他刻意放缓了脚步,目光扫过鳞次栉比的店铺、吆喝的摊贩、行色匆匆的各色人等,耳朵却像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空气中漂浮的每一个音节。

  “……刘指挥使那一刀,啧啧,神了!听说刀光一闪,天上都打雷助威呢!”

  “可不是嘛!仙师都说了,这是道君皇帝陛下圣德感动了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

  “祥瑞啊!天佑大宋!”

  类似的议论,如同背景噪音,无处不在。

  刘然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不由感到一丝违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至于那些所谓的什么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

  他只觉得颇为荒唐,在青山寨血战半月,他听到的只有箭矢破空的尖啸、刀斧斫骨的闷响、袍泽垂死的哀嚎,以及凛冬寒风刮过的猎猎风声。哪有什么雷神显灵?只有血肉堆砌的壁垒和厮杀罢了。

  最终,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家名为“快意轩”的茶肆前。

  此刻这“快意轩”门庭若市,人声鼎沸,还未进门,一个嘶哑高亢、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便钻入耳膜:

  “……列位看官!上回书说到,那党项都统军,仗着麾下数万铁骑,气焰何等嚣张!将咱青山寨刘指挥使,并千余忠勇弓箭手儿郎,围得是水泄不通,箭矢如蝗,刀枪如林,血战十日十夜!那真是尸山血海,日月无光啊……”

  听到这,刘然徐徐进入茶肆,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就看到茶肆里挤满了人:有敞着怀的苦力,也有挎着篮子的妇人、以及几个穿着长衫似读书人打扮的人,此外还有更多似泼皮等人。

  此刻这些人的目光都投向中央高台处,那里有一个身着半旧青布长衫,留着山羊胡的说书人。

  在刘然进入茶肆里时,这说书人正讲到最激烈处,为此他整个人的肢体都在飞舞,仿佛模仿着万马奔腾,刀光剑影的战场。

  而那些听书的人,也听得如痴如醉,随着说书人的抑扬顿挫,时而屏息,时而惊呼,时而拍案叫好。

  刘然见此,寻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要了碗最便宜的粗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咱们刘指挥使,虎目圆睁,一声断喝:呔!贼酋休得猖狂!声如九天惊雷,震得那党项蛮兵是人仰马翻!”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震得茶杯乱跳,“说时迟那时快!刘指挥使身化流光,如猛虎下山,似蛟龙出海!手中那口卷了刃的破刀,硬是让他舞出了开天辟地的气势!一人一骑,直贯敌阵!挡者披靡!所过之处,那是人头滚滚,血浪滔天!直取那狗屁都统军的中军大帐!”

  听到如此激烈,台下的气氛被彻底点燃,各种叫好声、打赏的铜钱雨点般抛上台。

  而说书先生则红光满面,连连作揖。

  然而,在这片狂热的海洋中,并非没有异样的礁石。

  刘然的目光,如同平静湖面下的暗流,悄然扫过全场。

  很快,他便捕捉到了角落里的一处不和谐音。正是清晨在王老汉摊前与年轻书生争执的那位面色蜡黄的中年人。此刻他眉头紧锁,嘴唇翕动,似乎在低声对邻座说着什么。邻座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年轻人,听得频频点头,脸上也带着愤懑。

  “……捧杀!这分明是捧杀!”中年人压抑的声音带着颤抖,虽然不高,但在刘然远超常人的耳力下,字字清晰,“把边军将士的血泪,当作粉饰太平的胭脂!西南糜烂,根子在苛政!在贪官!捧一个刘然出来,就能免了咱们的平叛捐?就能让那些豺狼官差放下屠刀?这是转移视线!是愚民!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就在中年人情绪略显激动时,距离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上,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一直看似悠闲地品着茶。他的手指修长,保养得宜,此刻正用食指关节,在油腻的桌面上,极其轻微、富有节奏地敲了两下。

  嗒…嗒…

  这声音微不可闻,混在茶肆的喧嚣里,几乎被淹没。

  但却避不开刘然的目光,他瞬间锁定了那只敲击桌面的手,以及那只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长相富态,看似祥和,但眼神却透着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的人。

  几乎是绸衫男子敲击的同时,一个坐在中年书生邻桌、穿着短打、看似普通茶客的精壮汉子,立刻笑着凑了过去,声音洪亮地打断了中年人的话:“哎哟,这位老哥,大清早的,莫谈国事,莫谈国事!气大伤身啊!来来来,尝尝这新上的豆糕,味儿正着呢!”

  随后他不由分说地将一碟糕点推到中年人面前,热情得近乎强迫,巧妙地隔开了他与邻座年轻人的交流。

  中年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打断,一口气堵在胸口,脸憋得更黄了。

  他看着眼前堆笑的精壮汉子,又看了一眼糕点,想了想又觉得国事什么时候都可谈,但糕点没了可就没了,遂不再继续。

  然而这一切,全落入刘然的眼里,他瞧了一眼那这绸衫男子,知晓对方绝非普通茶客。

  他那看似不经意的敲击,是一个明确的信号。那个精壮汉子,则是执行者。

  他们的目标明确:掐灭任何质疑祥瑞论调、揭露现实矛盾的声音,维持这万众一心、歌功颂德的表象。

  就在刘然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重新投向台上依旧口若悬河将“刘指挥使”描绘成天兵神将下凡的说说人时,他敏锐地感觉到,一道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那个绸衫男子。

  刘然刚才那短暂一瞥,虽然极其隐晦,但显然没有逃过这个富态男子的观察。

  那富态男子下意识朝刘然瞧了一眼,顿时心中闪烁异样的感觉。

  他仔细一瞧,只见茶肆里的角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寻常打扮,肤色微黑带着边地风霜的痕迹的男人。

  但此人在喧嚣中保持的过分的沉静,以及那份投向自己时瞬间余光,令这长相富态的王管事,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同寻常。

  这个人,似乎有些不一般!

  王管事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姿势,再次仔细打量了角落里的刘然几眼。

  而此刻的刘然正专注地看着台上的表演,仿佛完全沉浸在那荒诞的英雄传奇里,与周围激动的看客并无二致。

  但这并没打消王管事心中的疑虑,他总觉得那人平静的表下,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王管事放下茶杯,对旁边侍立的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那小厮点点头,灵活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刘然桌前。

  “这位客官,”小厮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刘然耳中,“我家主人见客官气度不凡,想请客官移步,同桌饮茶,交个朋友。不知客官可否赏脸?”他说话间,目光指向了王管事所在的桌子。

  刘然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小厮,又越过人群,落在那个正含笑望过来的王管事身上。

  对方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善意和一丝上位者的矜持邀请。

  见此,刘然指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思索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承蒙贵主人看得起,某家恭敬不如从命。”

  “客官请!”小厮侧身引路。

  刘然起身,跟着小厮穿过人群,直朝王管事的方向而去。

  而王管事的桌子自与其余人不同,视野很是开阔,能清晰看到台上表演,又不至于太显眼喧闹。

  “叨扰了。”刘然望着邀请自己的王管事,用西北口音的官话说道。

  “哪里哪里,”王管事一脸笑容的提起桌上精致的白瓷壶,为刘然斟了一杯香气氤氲的上好建茶,又推过一碟精致的点心,“在下姓王,在城东做些小本生意。看这位兄弟面生,又带着西北风霜,想必是初来汴京?”

  “王员外有礼。”刘然拱了拱手,这才坐下接过茶杯,“某家姓金,名文。确实刚从西北来,跟着一位远房叔父做些皮毛药材的小买卖。叔父在城里交割货物,某家头一回来这天子脚下,看什么都新鲜,今日得了空,就想出来好好逛逛,见识见识这东京城的繁华。”

  “金兄弟西北人?”王管事顺势问道,目光落在刘然微黑粗糙、带着明显风霜痕迹的脸颊和那双骨节分明,指根粗粝的手上。这双手,绝不仅仅是握锄头的手。

  “嗯。”刘然放下茶杯,简短地回答,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反问对方来历。他的态度既不冷淡,也不热络,保持着一种边地人常见的、带着点距离感的实在。

  “西北出豪杰啊。”王管事感叹了一句,像是闲聊,“这刘指挥使,听说也是西北边军出身,领着千把号乡兵弓箭手,硬是顶住了几万铁骑,最后还砍了敌酋的脑袋,这份胆识和本事,了不得。”

  他语气里带着真诚的佩服,目光却若有若无地观察着刘然的反应。

  刘然的手指在粗糙的杯沿上摩挲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对面这个看似寻常的王管事:“边地男儿,大抵是拼命罢了。活下来的,是命大。”

  王管事心中微微一动。这回答……很实在,也很不寻常。寻常百姓听这种英雄事迹,要么热血沸腾,要么啧啧称奇,少有这种带着沉重感的冷静剖析。眼前这个西北汉子,似乎对拼命和命大有着更深的理解。

  “金兄弟兄说得在理。”王管事点点头,表示认同,“刀枪无眼,活下来的都是老天爷赏饭。金兄弟在西北,想必也见过阵仗?”

  他问得很自然,带着一种对边地生活的兴趣。

  “跟着商队跑过几年,风里来沙里去,贼匪也遇过几回。”刘然回答得依旧简练,也没有刻意渲染和回避,“混口饭吃,谈不上阵仗。”

  说罢,他抬手去拿桌上的一块普通糕点,动作间,袖口微微上缩,露出腕骨处一道浅浅的、已经发白的旧疤,像是被大刀擦刮过留下的痕迹,很淡。

  王管事的目光在那道旧疤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商队护卫?这身份似乎能解释他的气质和手上的痕迹。但他身上那份远超寻常护卫的沉稳和内敛,以及刚才谈及“拼命”时流露出的沉重感,让王管事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跑商护卫,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王管事语气带着几分理解,“金兄弟这趟来汴京,是跟着商队?”

  “嗯,跟着叔父,送批货。”刘然咽下糕点,目光投向窗外喧嚣的街市,“头一回来,开开眼界。”

  “汴京确实值得好好看看。”王管事笑道,话题似乎很自然地转到了刘然身上,“以金兄弟的身手和经验,若想在汴京寻个安稳长久的差事,倒也不难。汴京大户人家、各大商号,都缺稳重可靠的护卫好手。比在西北道上安稳,酬劳也丰厚些。”

  他抛出了话头,语气就像在提供一个寻常的建议,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刘然端起茶杯,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片刻后,他才放下茶杯,看向王管事,眼神坦荡而平静:“汴京是好地方,安稳。不过,这趟出来,一是护送叔父的货,职责在身。二是……西北还有些旧事,没料理干净。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开。”

  他顿了顿,没有刻意渲染,但语气里那份“没料理干净”的意味,隐隐透着一丝未了的牵扯和责任。

  王管事心中了然。这解释倒也合情合理,护卫的职责,西北可能的旧事。

  以他的眼光能够看得出眼前年轻人,并不是刻意的撒谎,反而是极为坦诚,这令他更添几分好感。

  “明白,明白。”王管事点点头,脸上带和蔼笑道:“金兄弟重情重义,有始有终,是条汉子!”

  随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张质地普通、印刷清晰的名刺,推过桌面,“我在城南做些小生意,常驻涌金街的涌金茶楼。金兄弟若是在汴京盘桓,或日后得空了想换个环境,随时可去茶楼寻我喝茶聊天。多个朋友多条路,汴京城大,规矩也多,有时有熟人指点一二,能省不少麻烦。”

  他的话说得诚恳,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感,更像是一种平等的结交意向。

  而名刺上只有一个地址:涌金街,涌金茶楼。

  刘然的目光落在名刺上,停留了一息。涌金街,城南。他伸手拿起名刺,指腹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动作沉稳。他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也没有故作清高,只是对着王管事抱了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人的爽利:“王管事,幸会。某家记下了。”

  “金兄弟爽快!”王管事笑着起身,也抱了抱拳,“那王某就在涌金茶楼,恭候金兄弟大驾光临了。今日能与金兄弟同席听书,也是缘分。告辞!”

  “王管事慢走。”刘然也起身,微微颔首。

  王管事带着侍从从容离去,汇入门口的人流。走出几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刘然已经重新坐下,正望着窗外熙攘的街景,侧脸在茶肆略显昏暗的光线下,轮廓分明,沉静如水。

  那份挥之不去的“不同寻常”感再次浮上王管事心头。这个自称姓金的西北护卫,像一把收在朴拙皮鞘里的刀,锋芒内敛,但他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随即摇摇头,身影消失在街角。

  刘然没有目送王管事离开。他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好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压下了心头一丝微澜。

  他掏出那张“涌金茶楼”的名刺,再次看了一眼。

  城南。涌金街。王管事。

  一个看似寻常的商贾?如果不是,对方真正身份是什么?

  一切,都沉在这张薄薄的纸片之后。

  台上的说书已换了人,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才子佳人的小曲,婉转缠绵,与方才金戈铁马的杀伐形成鲜明对比。茶客们也换了心情,嗑着瓜子,低声谈笑。角落里的中年书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留下空位。

  刘然收起名刺,起身离开喧嚣的“快意轩”。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街道上人声鼎沸。

  一个扛着草把子的捏糖人小贩从他面前吆喝着走过,草把子顶端,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举着长刀的“刘指挥使”糖人,在阳光下折射出廉价而刺眼的光芒。几个孩童追着小贩,眼巴巴地看着,嘴里不成调地哼着:“西北出了个少年郎……忠肝义胆保家邦……”

  刘然的目光在那个糖人上停顿了一瞬。糖人的面容模糊不清,姿态僵硬夸张,与他记忆中的自己,与他经历过的血火,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童谣的调子钻进耳朵,像某种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

  这满城的喧嚣,这神化的塑像,这廉价的传唱……它们共同编织的,是一张巨大而华丽的罗网。

  而他,正站在这张网的中央。

  刘然倒是有些好奇了,自己才来到汴京七天而已,就连上书枢密院,也唯有一句等待,怎么就突然被裹挟到一股被人为操控的舆论当中。

  在这场舆论之中,那些推手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自己的扮演的又是什么工具?

  自己又能够做些什么?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糖人,也不再听那童谣。转身,汇入人潮,朝着城南的方向沉稳地走去。

  那里是玄天观的方向,据说是当今道君皇帝恩宠的神霄府仙卿林灵素的弟子,张如晦的道观。

  他倒是想看看,自己莫名成为道教护法神,又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