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五年，夏旬，湟州。
天穹高远，青碧如洗，烈日当空洒下，将未引水的河渠两岸照得惨白一片。
此刻数千新招刺的弓箭手，在各个督官的军令下，手持铁锹还有镐头挖出一道长长的河渠，他们的目的正是将湟河引入这片土地。若是将水流灌入，那么湟州将会收获数十万亩肥沃的良田。
而以这数十万亩肥沃的良田，足以招刺近万弓箭手，这对于如今缺乏戍边将士的大宋朝廷，也是一桩极大的事。
因此，自从此策上书之后，朝廷反应也极为迅速，立即在湟州成立起了兰湟弓箭手提举司，并且提拔本是河州知州的何灌河仲源担任兰湟路弓箭手提举。
此时，就在弓箭手们正不断挖掘黄土和深埋的砾石，发出沉闷而滞重的钝响时。
渠岸高处，有数骑驻马在此。
当先一人，身量魁梧，鬓角发白面容刚毅，正是兰湟路提举弓箭手司何灌。今日的他虽未着官袍，但仅一袭常服，却自有一番威严。
此刻他坐于马背，俯瞰着脚下蜿蜒如龙、初见雏形的新渠，以及渠中蝼蚁般劳作的弓箭手，微微颔首以示满意。而在他身侧数骑，皆披轻甲，腰悬佩刀。
除此之外，还有几名样寻常粗革布衣的男子，其中一人面容沉毅，目光锐利如鹰隼，正是宋炎：另一人肩宽背厚，长有络腮胡的是李孝忠。数月前青山寨血战立功的他们，如今已是朝廷新敕的指挥使。
何灌马鞭遥指脚下绵延的弓箭手，笑着道：“少严，子晦，你们瞧瞧，这河渠如今修的如何了。”
闻言，李孝忠和宋炎策马向前几步，顺着何灌的鞭梢望去，只见渠沟里尘土飞扬，人影攒动，纷纷开口：“极好。”
何灌颔首道：“待湟水穿过此片荒原，灌入两岸，足以沃野数十万亩！那时纵使招刺七千弓箭手也可令其有耕之地，得以在湟州安家，而你们也可成立指挥了。”
听着何灌的话，李孝忠与宋炎皆有些激动。
自去岁青山寨以千人击溃党项大军后，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得以晋升。
其中他与宋炎还有呼延通，张介乃至花铁，都成了指挥使，而本是指挥使的郑科更是晋为副军都指挥使，具体所担任的地方，正是震武城，也就是原党项人的古骨龙城。
只不过由于湟州之战，宋军折损的也不少，更何况禁军常驻此等边疆所需花费极大，不可持久。
因此，才有刘然与何灌的相谈，以开垦湟州水利滋润沃土，吸引弓箭手前来招刺戍边，本就因国库空虚的朝廷也应允了。
所以如今看似宋军拓土近八百里，实则反而没有足够的将士守卫疆土，也因此李孝忠等人虽升为指挥使，实则只有一个名号罢了。
但随着河渠即将修缮成功，他们也很快就能摆脱这个有名无实的境地了。
而就在李孝忠，宋炎等人畅想组建自己的指挥后时，远处下方修缮河渠的弓箭手和渠工，以及厢军们也终于停了下来，并且还有军官发放解暑的绿豆汤。
直到此刻，这些领到绿豆汤的弓箭手，还有厢军们才发现，就在这沉闷劳作的当口，渠岸上远远走来一行人。
他们望着那群人虽穿着寻常，但自己的顶头军官竟对他们异常恭谨，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鬓角发白的五旬男子。
对着此人恭敬也就罢了，众多新招刺的弓箭手哪怕相隔甚远，也能感受那人的威严，还有其身后披甲骑兵都可看出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但不料平日里严厉的军官，在看见另外一群，穿着与渠下弓箭手无异的粗布旧袄，甚至更显破败的几个仿佛弓箭手般的人，也那么客气，就令他们感到了极大的诧异。
那两人一看便是与他们一样是丘八汉子，竟能令那些军官露出恭敬的笑容，这着是令众多弓箭手疑惑不解。
直至几人离开，才有弓箭压低嗓音道：“那些人……是什么大人物？”
“是啊，想不到就连王都头都对他们如此客气？”
“瞧那汉子一身粗衣，脸色黝黑，就连手背还有刺字，也不像是什么大人物呀？”
“嘿，你这厮眼神倒是利索，隔了那么远，也能瞧见那两人手背还有字.......”
“那是，老子也是十里八村里有名的神射，不然怎会招刺弓箭手！”
不过，即使如此，众人还是不由窃窃私语，想要知道那二人是何等身份，以至于军中军官们都露出似有惊讶的神色。
一个蹲在渠边歇息的老兵，就着绿豆汤啃着半块硬麦饼，他右臂袖管虽在，但自肘部以下动作僵硬别扭，显是受过重创落下残疾，恰好听见几名新卒的话，不由抬起头，双眼扫过岸上那两名熟悉的人，又瞥了一眼身边几个满脸惊疑的新面孔，咧开嘴，狭促笑道：“新来的？”
那几个新卒听见此话，回头一看，连忙点头，七嘴八舌道：“是，老哥，俺们刚招刺不久。”
“你不知道，环庆路禁军都缺粮了，我们也活不下去了，就冲着能有田混口吃来的。”
“老哥，瞧你这话，似乎知道那些人是谁？快给说说，那群好汉……到底是啥来头？”
老兵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麦饼，又大口饮下最后一口绿豆汤，这才故作高深道：“那几人啥来头？嘿！说出来吓破你们的胆！”
随后他又故意顿了顿，看着新兵们紧张的模样，才略有些满意道：“为首的人，来历可就大了，他正是兰湟路提举弓箭手司，何仲源何相公！”
“原来是何相公，怪不得能够有如此做派，果然是极为了不得的大人物。”
众多新卒先是大惊，而后又纷纷露出恍然。
随即他们又好奇道：“那两人又是姓甚名谁？竟能与相公并肩而行？”
“哦，那两人啊，”老卒摇了摇头，一副随意道：“倒也没甚了不得的，只不过就是青山寨的！”
“青……青山寨？！”
老卒说的极为轻松，但在这群新招刺的弓箭手耳边却如惊雷一般。
“青山寨？莫非是去岁边关大捷的那个青山寨？”
“废话！这湟州，还有第二个青山寨吗？”老兵嗤笑一声。
“而直至此刻，众多士卒才从中回过神来。
他们可记得，就是那个青山寨，以千余残兵，在党项十万大军围攻下，血战到底，最后阵斩了党项都统军耶律小狗盛，砍了数千颗党项脑袋。
这可是大宋自开国百年来对党项最辉煌、也最血腥的战果！
去年冬月那场惊天动地的血战，早就从边关流传至汴京，从军营传到市井，连街头巷尾的顽童都知道，西北有个青山寨，寨子里有个姓刘的指挥使，是能让党项小儿夜啼的煞神！
“他娘的……那二人竟是青山寨的！”一个新兵震惊的喃喃自语。
“不是说……青山寨的人，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只有二三十个了吗？”另一个新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想不到竟让老子见到了两个，怪不得能与何相公这等大人物站在一起。”
“二三十个？”老兵摇了摇头，带着一种亲历者的苍凉：“倒没只剩下二三十人，不过活下来的大多是残废了。”
“你们所见到的那两人，恰好就是当时青山寨的都头，李孝忠，李都头，宋炎，宋都头。”
“罢了，不说这些了。”他叹了口气，浑浊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尚带着几分懵懂的新兵，笑了笑：“你们啊，是真他娘的走运！”
新兵们一愣，不解其意。走运？在这尘土飞扬的河渠里做苦力，顶着边地的寒风和随时可能袭来的刀兵，算什么走运？
老兵看出了他们的困惑，指着他们尚算齐整的衣衫，又点点渠边木桶中虽粗粝却份量颇足的麦饼：“瞧瞧你们等自身，再看看你们吃的，你们来这渠上几天了？可曾无故被鞭挞鞭子？领到手的口粮可曾被克扣过半两？”
新卒们面面相觑，茫然摇头。鞭笞？克扣？似乎……确然未见。工头虽厉声呼喝，却未见动刑。每日下工，那硬如石块的麦饼并咸菜，皆是足额发至各人手中。
老兵摇头道：“那是他娘的，你们祖坟冒青烟了。老子当弓箭手快六年了，知道那个时候什么日子吗？”
“鞭挞，那就跟喝水似的，每月不来个几个，就算走运了。老子背上现在还有当年都头用蘸了盐水的皮鞭抽出来的疤。克扣，那更是寻常事，发下来的口粮，经过都头、军使、层层扒皮，到了老子手里，就剩点麸皮掺野菜的糊糊，饿得前胸贴后背，抡锄头的力气都没有！”
“招刺弓箭手？听着光鲜！分给你的地，不是鸟不拉屎的薄田，便是紧挨着党项打草谷的险地！年景好？老天爷赏脸，勉强吊住一口气！年景孬？或是党项马队一来，烧杀过后……”老卒望着脸色刹那煞白的新卒，又嘿嘿一笑：“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只剩一条路逃！做逃卒！不然，便等着活活饿毙，烂在营盘里都无人收尸！”
老卒的描述极为恐怖，这些新招刺的弓箭手大多是陕西五路的子弟，即使家中无人成弓箭手，也曾多少知道一点，弓箭手被欺凌压榨、最终家破人亡的惨事。
若非实在压迫太深，苛税太重，要是活的下去，谁愿成为弓箭手。
如今再被老卒一吓，他们脸都白了，哪怕在这大热天里，脊背仿佛也一片冰冷。
看着新兵们骤变的脸色，老兵反而有种逗乐子的喜悦，他随之嘿嘿一笑后，他望向岸上那去而复返，朝自己等人走来的李孝忠还有宋炎，眼里露出些许追忆。
“所以才说，你们是祖坟冒青烟了！”起身的老兵重重拍了一下身边一个新兵的肩膀，将那人拍了一个趔趄，“如今管着咱们弓箭手提举司的是这位何灌何相公！知道何相公最得意的弟子是谁吗？”他笑着说道：“就是青山寨那位，刘然刘指挥使！”
被吓过的新兵，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只呆愣的点了点头。
“你们知道么，刘指挥使离开湟州，回京面圣之前......”老兵的声音压低了些，“据说曾与何提举在这河渠边，谈了很久很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新兵们：“谈了什么，咱们这些小卒子自然不知道。但你们看看现在鞭子少了，口粮足了，分田的章程也写得明明白白，少了一分一毫都能去提举司告状！虽说边地苦寒，刀头舔血的日子还在后头，可至少在这兰湟弓箭手司的地界上，咱们当兵吃粮，能活得稍微像个人样了，不用再像牲口一样被驱赶鞭打，不用担心明天就饿死在营房里。”
“所以你们这些小崽子们，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了么？在你们招刺之前，已有人为你们铺路了。”
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新兵们脸上的阴霾和恐惧渐渐散去。
他们再次看向岸上时，目光彻底变了。自己今日能在此处相对安稳地劳作，能怀揣着分得两百亩田的希望，背后竟也与那青山寨有关。
他喃喃道：“原来如此……是刘指挥使和何提举……”
突然，他猛地反应过来老兵话里的一个关键，“老哥！你刚才说……刘指挥使离开之前？他……他已不在此地了？”
老兵被他抓得一晃，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废话！刘指挥使那样的人物，立下如此泼天的大功，还能一直窝在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河渠边上？刘指挥使如今，进京面圣去了！官家面前，奏对御前！那才是真正的大场面！咱这河渠，不过是人家留下的一点念想罢了！”
忽地，一名新卒，看向老兵那略有残疾的右臂，不由追问道：“老哥，你……咋地知晓得如此详尽？连刘指挥使离开之前和何提举的事都知道……”
老兵闻言，看着逐步朝自己走来的李孝忠和宋炎，独眼中精光一闪，那脸上洋溢着一股自豪，他下意识挺了挺佝偻的脊背，虽只穿着破旧号衣，手臂还有残疾，但自有一股百战余生的剽悍之气油然而生。
“我？”老兵的嘿然一笑：“我叫朱声！是庆州军弓箭手，去岁，亦在青山寨……跟着刘指挥使而已！”
“朱声？！”
“庆州军弓箭手？刘指挥使？！”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新卒群中激起更大的波澜！
但还未新卒们继续追问，李孝忠和宋炎的声音已在他们耳边响彻。
“朱声，要走了，组建指挥的事成了。”
第一卷完。
天穹高远，青碧如洗，烈日当空洒下，将未引水的河渠两岸照得惨白一片。
此刻数千新招刺的弓箭手，在各个督官的军令下，手持铁锹还有镐头挖出一道长长的河渠，他们的目的正是将湟河引入这片土地。若是将水流灌入，那么湟州将会收获数十万亩肥沃的良田。
而以这数十万亩肥沃的良田，足以招刺近万弓箭手，这对于如今缺乏戍边将士的大宋朝廷，也是一桩极大的事。
因此，自从此策上书之后，朝廷反应也极为迅速，立即在湟州成立起了兰湟弓箭手提举司，并且提拔本是河州知州的何灌河仲源担任兰湟路弓箭手提举。
此时，就在弓箭手们正不断挖掘黄土和深埋的砾石，发出沉闷而滞重的钝响时。
渠岸高处，有数骑驻马在此。
当先一人，身量魁梧，鬓角发白面容刚毅，正是兰湟路提举弓箭手司何灌。今日的他虽未着官袍，但仅一袭常服，却自有一番威严。
此刻他坐于马背，俯瞰着脚下蜿蜒如龙、初见雏形的新渠，以及渠中蝼蚁般劳作的弓箭手，微微颔首以示满意。而在他身侧数骑，皆披轻甲，腰悬佩刀。
除此之外，还有几名样寻常粗革布衣的男子，其中一人面容沉毅，目光锐利如鹰隼，正是宋炎：另一人肩宽背厚，长有络腮胡的是李孝忠。数月前青山寨血战立功的他们，如今已是朝廷新敕的指挥使。
何灌马鞭遥指脚下绵延的弓箭手，笑着道：“少严，子晦，你们瞧瞧，这河渠如今修的如何了。”
闻言，李孝忠和宋炎策马向前几步，顺着何灌的鞭梢望去，只见渠沟里尘土飞扬，人影攒动，纷纷开口：“极好。”
何灌颔首道：“待湟水穿过此片荒原，灌入两岸，足以沃野数十万亩！那时纵使招刺七千弓箭手也可令其有耕之地，得以在湟州安家，而你们也可成立指挥了。”
听着何灌的话，李孝忠与宋炎皆有些激动。
自去岁青山寨以千人击溃党项大军后，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得以晋升。
其中他与宋炎还有呼延通，张介乃至花铁，都成了指挥使，而本是指挥使的郑科更是晋为副军都指挥使，具体所担任的地方，正是震武城，也就是原党项人的古骨龙城。
只不过由于湟州之战，宋军折损的也不少，更何况禁军常驻此等边疆所需花费极大，不可持久。
因此，才有刘然与何灌的相谈，以开垦湟州水利滋润沃土，吸引弓箭手前来招刺戍边，本就因国库空虚的朝廷也应允了。
所以如今看似宋军拓土近八百里，实则反而没有足够的将士守卫疆土，也因此李孝忠等人虽升为指挥使，实则只有一个名号罢了。
但随着河渠即将修缮成功，他们也很快就能摆脱这个有名无实的境地了。
而就在李孝忠，宋炎等人畅想组建自己的指挥后时，远处下方修缮河渠的弓箭手和渠工，以及厢军们也终于停了下来，并且还有军官发放解暑的绿豆汤。
直到此刻，这些领到绿豆汤的弓箭手，还有厢军们才发现，就在这沉闷劳作的当口，渠岸上远远走来一行人。
他们望着那群人虽穿着寻常，但自己的顶头军官竟对他们异常恭谨，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鬓角发白的五旬男子。
对着此人恭敬也就罢了，众多新招刺的弓箭手哪怕相隔甚远，也能感受那人的威严，还有其身后披甲骑兵都可看出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但不料平日里严厉的军官，在看见另外一群，穿着与渠下弓箭手无异的粗布旧袄，甚至更显破败的几个仿佛弓箭手般的人，也那么客气，就令他们感到了极大的诧异。
那两人一看便是与他们一样是丘八汉子，竟能令那些军官露出恭敬的笑容，这着是令众多弓箭手疑惑不解。
直至几人离开，才有弓箭压低嗓音道：“那些人……是什么大人物？”
“是啊，想不到就连王都头都对他们如此客气？”
“瞧那汉子一身粗衣，脸色黝黑，就连手背还有刺字，也不像是什么大人物呀？”
“嘿，你这厮眼神倒是利索，隔了那么远，也能瞧见那两人手背还有字.......”
“那是，老子也是十里八村里有名的神射，不然怎会招刺弓箭手！”
不过，即使如此，众人还是不由窃窃私语，想要知道那二人是何等身份，以至于军中军官们都露出似有惊讶的神色。
一个蹲在渠边歇息的老兵，就着绿豆汤啃着半块硬麦饼，他右臂袖管虽在，但自肘部以下动作僵硬别扭，显是受过重创落下残疾，恰好听见几名新卒的话，不由抬起头，双眼扫过岸上那两名熟悉的人，又瞥了一眼身边几个满脸惊疑的新面孔，咧开嘴，狭促笑道：“新来的？”
那几个新卒听见此话，回头一看，连忙点头，七嘴八舌道：“是，老哥，俺们刚招刺不久。”
“你不知道，环庆路禁军都缺粮了，我们也活不下去了，就冲着能有田混口吃来的。”
“老哥，瞧你这话，似乎知道那些人是谁？快给说说，那群好汉……到底是啥来头？”
老兵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麦饼，又大口饮下最后一口绿豆汤，这才故作高深道：“那几人啥来头？嘿！说出来吓破你们的胆！”
随后他又故意顿了顿，看着新兵们紧张的模样，才略有些满意道：“为首的人，来历可就大了，他正是兰湟路提举弓箭手司，何仲源何相公！”
“原来是何相公，怪不得能够有如此做派，果然是极为了不得的大人物。”
众多新卒先是大惊，而后又纷纷露出恍然。
随即他们又好奇道：“那两人又是姓甚名谁？竟能与相公并肩而行？”
“哦，那两人啊，”老卒摇了摇头，一副随意道：“倒也没甚了不得的，只不过就是青山寨的！”
“青……青山寨？！”
老卒说的极为轻松，但在这群新招刺的弓箭手耳边却如惊雷一般。
“青山寨？莫非是去岁边关大捷的那个青山寨？”
“废话！这湟州，还有第二个青山寨吗？”老兵嗤笑一声。
“而直至此刻，众多士卒才从中回过神来。
他们可记得，就是那个青山寨，以千余残兵，在党项十万大军围攻下，血战到底，最后阵斩了党项都统军耶律小狗盛，砍了数千颗党项脑袋。
这可是大宋自开国百年来对党项最辉煌、也最血腥的战果！
去年冬月那场惊天动地的血战，早就从边关流传至汴京，从军营传到市井，连街头巷尾的顽童都知道，西北有个青山寨，寨子里有个姓刘的指挥使，是能让党项小儿夜啼的煞神！
“他娘的……那二人竟是青山寨的！”一个新兵震惊的喃喃自语。
“不是说……青山寨的人，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只有二三十个了吗？”另一个新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想不到竟让老子见到了两个，怪不得能与何相公这等大人物站在一起。”
“二三十个？”老兵摇了摇头，带着一种亲历者的苍凉：“倒没只剩下二三十人，不过活下来的大多是残废了。”
“你们所见到的那两人，恰好就是当时青山寨的都头，李孝忠，李都头，宋炎，宋都头。”
“罢了，不说这些了。”他叹了口气，浑浊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尚带着几分懵懂的新兵，笑了笑：“你们啊，是真他娘的走运！”
新兵们一愣，不解其意。走运？在这尘土飞扬的河渠里做苦力，顶着边地的寒风和随时可能袭来的刀兵，算什么走运？
老兵看出了他们的困惑，指着他们尚算齐整的衣衫，又点点渠边木桶中虽粗粝却份量颇足的麦饼：“瞧瞧你们等自身，再看看你们吃的，你们来这渠上几天了？可曾无故被鞭挞鞭子？领到手的口粮可曾被克扣过半两？”
新卒们面面相觑，茫然摇头。鞭笞？克扣？似乎……确然未见。工头虽厉声呼喝，却未见动刑。每日下工，那硬如石块的麦饼并咸菜，皆是足额发至各人手中。
老兵摇头道：“那是他娘的，你们祖坟冒青烟了。老子当弓箭手快六年了，知道那个时候什么日子吗？”
“鞭挞，那就跟喝水似的，每月不来个几个，就算走运了。老子背上现在还有当年都头用蘸了盐水的皮鞭抽出来的疤。克扣，那更是寻常事，发下来的口粮，经过都头、军使、层层扒皮，到了老子手里，就剩点麸皮掺野菜的糊糊，饿得前胸贴后背，抡锄头的力气都没有！”
“招刺弓箭手？听着光鲜！分给你的地，不是鸟不拉屎的薄田，便是紧挨着党项打草谷的险地！年景好？老天爷赏脸，勉强吊住一口气！年景孬？或是党项马队一来，烧杀过后……”老卒望着脸色刹那煞白的新卒，又嘿嘿一笑：“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只剩一条路逃！做逃卒！不然，便等着活活饿毙，烂在营盘里都无人收尸！”
老卒的描述极为恐怖，这些新招刺的弓箭手大多是陕西五路的子弟，即使家中无人成弓箭手，也曾多少知道一点，弓箭手被欺凌压榨、最终家破人亡的惨事。
若非实在压迫太深，苛税太重，要是活的下去，谁愿成为弓箭手。
如今再被老卒一吓，他们脸都白了，哪怕在这大热天里，脊背仿佛也一片冰冷。
看着新兵们骤变的脸色，老兵反而有种逗乐子的喜悦，他随之嘿嘿一笑后，他望向岸上那去而复返，朝自己等人走来的李孝忠还有宋炎，眼里露出些许追忆。
“所以才说，你们是祖坟冒青烟了！”起身的老兵重重拍了一下身边一个新兵的肩膀，将那人拍了一个趔趄，“如今管着咱们弓箭手提举司的是这位何灌何相公！知道何相公最得意的弟子是谁吗？”他笑着说道：“就是青山寨那位，刘然刘指挥使！”
被吓过的新兵，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只呆愣的点了点头。
“你们知道么，刘指挥使离开湟州，回京面圣之前......”老兵的声音压低了些，“据说曾与何提举在这河渠边，谈了很久很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新兵们：“谈了什么，咱们这些小卒子自然不知道。但你们看看现在鞭子少了，口粮足了，分田的章程也写得明明白白，少了一分一毫都能去提举司告状！虽说边地苦寒，刀头舔血的日子还在后头，可至少在这兰湟弓箭手司的地界上，咱们当兵吃粮，能活得稍微像个人样了，不用再像牲口一样被驱赶鞭打，不用担心明天就饿死在营房里。”
“所以你们这些小崽子们，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了么？在你们招刺之前，已有人为你们铺路了。”
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新兵们脸上的阴霾和恐惧渐渐散去。
他们再次看向岸上时，目光彻底变了。自己今日能在此处相对安稳地劳作，能怀揣着分得两百亩田的希望，背后竟也与那青山寨有关。
他喃喃道：“原来如此……是刘指挥使和何提举……”
突然，他猛地反应过来老兵话里的一个关键，“老哥！你刚才说……刘指挥使离开之前？他……他已不在此地了？”
老兵被他抓得一晃，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废话！刘指挥使那样的人物，立下如此泼天的大功，还能一直窝在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河渠边上？刘指挥使如今，进京面圣去了！官家面前，奏对御前！那才是真正的大场面！咱这河渠，不过是人家留下的一点念想罢了！”
忽地，一名新卒，看向老兵那略有残疾的右臂，不由追问道：“老哥，你……咋地知晓得如此详尽？连刘指挥使离开之前和何提举的事都知道……”
老兵闻言，看着逐步朝自己走来的李孝忠和宋炎，独眼中精光一闪，那脸上洋溢着一股自豪，他下意识挺了挺佝偻的脊背，虽只穿着破旧号衣，手臂还有残疾，但自有一股百战余生的剽悍之气油然而生。
“我？”老兵的嘿然一笑：“我叫朱声！是庆州军弓箭手，去岁，亦在青山寨……跟着刘指挥使而已！”
“朱声？！”
“庆州军弓箭手？刘指挥使？！”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新卒群中激起更大的波澜！
但还未新卒们继续追问，李孝忠和宋炎的声音已在他们耳边响彻。
“朱声，要走了，组建指挥的事成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