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水猴子传奇-《左眼见飘心中喜》

  江南的梅雨季节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我站在临河的雕花窗下,看着雨水顺着马头墙的瓦当滴落,在青石板路上砸出无数小坑。外婆临终前反复念叨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小满,莫要靠近河埠头......"

  为了探访端午龙舟赛的筹备情况。直到那天深夜,我被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惊醒。声音从楼下传来,像是被水浸过的棉絮,黏糊糊地往耳朵里钻。我摸黑下楼,借着月光看见厨房的青砖地面上洇着一滩水渍,正中央的青石板微微隆起。

  "哗啦——"石板突然被掀开,污水夹杂着腐叶喷涌而出。我踉跄着后退,却看见污水中伸出一只青紫色的手,指甲足有三寸长,指尖还沾着水草。那手在空气中虚抓几下,又缩回了下水道。

  次日清晨,我在河埠头遇见了守桥的王大爷。他正用竹扫帚清扫台阶上的青苔,看见我时,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大:"小满姑娘,你领口......"

  我低头看去,衬衫领口不知何时沾了团暗绿色的水藻,散发着腥臭味。王大爷慌忙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抖出几枚铜钱塞进我手里:"快拿去买雄黄酒,记得绕着镇西的芦苇荡走!"

  镇西的芦苇荡是个禁忌之地。五十年前发大水,整个村庄被淹没,后来水位退去,却留下大片沼泽。我攥着王大爷给的铜钱,在黄昏时分来到荡边。

  "替我......替我......"呜咽声从芦苇深处传来,像是女子的哭诉。我壮着胆子拨开芦苇,看见潭边蹲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姑娘。她的长发垂到腰间,发间缠着水草,面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渗人。

  "你是谁?"我颤抖着问。

  姑娘缓缓转头,眼尾挂着水珠:"我是素秋,五十年前失足落水的。"她伸出苍白的手,腕间戴着银镯子,刻着"周"字。"近来有邪祟附在我身上,逼我抓人当替身......"

  话音未落,潭水突然沸腾起来。无数青紫色的手臂破水而出,指甲在夕阳下泛着寒光。素秋猛地推了我一把:"快走!去镇东头的土地庙找老槐树!"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镇上,发现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杂货铺的李婶正在门口泼雄黄酒,看见我时惊呼:"小满,你身后......"

  我转身看去,湿漉漉的地面上印着一排小脚印,每个脚印中央都有个吸盘状的痕迹。

  土地庙的老槐树已有百年树龄,树干中空,形成天然树洞。我钻进去时,发现内壁刻满了符文,中央供着尊泥塑的水神。神像的眼睛被红布蒙着,胸口嵌着块断碑。

  "这是镇水碑。"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

  我吓得转身,看见个驼背老人正拄着拐杖站在树影里。他的左脸有道伤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我是当年参与立碑的石匠。五十年前,周家村为求财献祭孕妇,惹怒了河神......"

  老人告诉我,素秋就是当年被献祭的新娘。她腹中胎儿被炼成"镇魂锁",从此水猴子便在芦苇荡作祟。要破除诅咒,必须在端午夜子时用雄鸡血祭祀断碑,同时毁掉镇魂锁。

  "可镇魂锁在哪儿?"我问。

  老人掀开衣襟,露出心口的狰狞疤痕:"在这里。"他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浮着朱砂颗粒,"当年我侥幸逃脱,却被种下蛊毒。只有毁掉镇魂锁,才能解除诅咒。"

  端午这天,镇上传来消息:芦苇荡又捞出具尸体,七窍流血,指甲缝里嵌着水草。我和老人来到荡边,看见素秋的身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子时快到了。"老人将断碑浸入雄鸡血,符文突然发出红光,"素秋,带我们去找镇魂锁!"

  素秋点点头,化作一缕青烟钻进潭水。我们跟着她潜入水底,发现淤泥中有座石屋。门楣上刻着"周宅"二字,门槛上结着蛛网。

  石屋内,镇魂锁悬浮在中央,形如婴儿拳头,表面布满血管状的纹路。老人颤抖着伸手触碰,锁身突然发出尖啸。无数水猴子从暗处涌出,爪子上还滴着污水。

  "快走!"老人猛地将我推向暗门,自己却被水猴子扑倒。我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回头看见他的身体正在融化,变成一滩绿水。

  我抱着镇魂锁冲出石屋,素秋的声音在水中响起:"小满,用断碑砸烂它!"

  我举起断碑,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镇魂锁发出刺耳的哀鸣,化作黑色粉末消散。与此同时,潭水开始沸腾,无数气泡涌出水面。

  当我浮出水面时,天已经蒙蒙亮。芦苇荡的水变得清澈见底,那些缠绕的水草都不见了。素秋的身影出现在岸边,她的面容不再苍白,眼中泛着泪光:"谢谢你,小满。我终于可以投胎了。"

  她转身走向晨光,渐渐消失在薄雾中。我低头看向手腕,不知何时多了道月牙状的疤痕,和外婆临终前腕间的一模一样。

  后来,镇上报馆刊登了我的调查报告。有人说在月圆夜看见素秋立在船头,向过往渔船挥手。而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外婆的旧手帕里包着枚银镯子,内侧刻着"周素秋"三个字。

  青石板下的哭声再也没有响起。但每当梅雨季节来临,我总会在河埠头看见个穿月白旗袍的身影,发间缠着水草,对着河水轻笑。那笑声里,既有解脱的释然,也有对尘世的眷恋。

  梅雨连下了半月,镇东头的河道开始泛涨。我蹲在河埠头清洗外婆留下的旧木箱,指尖触到块冰凉的硬物。那是枚巴掌大的铜鱼符,鱼鳞纹路里嵌着墨绿色的铜锈,鱼尾处有道新鲜的裂痕。

  “这物件……”王大爷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烟杆上的火星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你外婆当年就是靠它镇住了河底的东西。”

  铜鱼符突然发烫,烫得我差点脱手。符身的裂痕里渗出黑血般的液体,滴在水面上,竟凝成细小的血珠不散。王大爷猛地将烟杆往石阶上一磕:“不好!水神要醒了!”

  他拽着我往镇西跑,路过土地庙时,老槐树上的乌鸦突然集体惊飞。树洞内壁的符文正在褪色,泥塑水神的红布蒙眼布不知被谁扯掉,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更骇人的是,神像胸口的断碑上,多了串歪歪扭扭的爪印。

  “五十年前那场大水,不是天灾。”王大爷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是先民挖断了水脉,触怒了河底的东西。你外婆当年和水神立了契约,用铜鱼符镇着水猴子,如今符裂了……”

  油布包里是本线装书,泛黄的纸页上画着祭祀图:七个穿黑袍的人跪在河边,将匕首刺入掌心,鲜血滴进铜鱼符。图下写着行小字:“癸水年,以血饲符,换河伯百年安宁。”

  镇北的旧码头藏着艘废弃的乌篷船。我握着铜鱼符来到船边时,月光正透过船舱的破洞,照见舱底的积水里浮着颗人头。

  “救……救我……”

  人头突然睁开眼,眼珠是浑浊的灰绿色,眼角还粘着河泥。我认出那是三天前失踪的渔夫陈老三,他的脖颈处有圈深紫色的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拧断的。

  铜鱼符在掌心震动,裂痕越来越大。陈老三的人头突然咧开嘴笑,嘴角咧到耳根:“它饿了……要七个祭品……”

  水面咕嘟冒泡,浮出无数双眼睛。有的圆如铜铃,有的细如针眼,都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突然想起油布包里的书,急忙咬破指尖,将血滴在铜鱼符上。

  “滋啦——”

  符身腾起青雾,雾里显出个高大人影。他头戴鹿角冠,面色青黑,腰间系着水草编织的腰带,正是图中的河伯。河伯的手按在船舷上,指甲缝里流出黑水:“你外婆欠我的,该还了。”

  镇外的老水闸已废弃三十年。我跟着河伯的虚影来到闸底,发现闸门后藏着座水下祠堂。祠堂的匾额写着“周氏宗祠”,梁柱上缠着铁链,链锁末端拴着个铁笼。

  笼里蹲着个孩童,浑身覆盖着青鳞,手指间长着蹼。他看见我时,突然发出尖利的嘶鸣,声音刺破耳膜。河伯的虚影在我耳边说:“这是最后一只水猴子,也是你外婆的私生子。”

  铜鱼符“啪”地裂开,掉出卷羊皮纸。纸上是外婆的字迹:“民国三十八年,河水倒灌,吾以亲子为质,求河伯退水。铜鱼符裂,则子归。”

  铁笼突然剧烈摇晃,孩童的指甲变得尖利如刀,正疯狂抓挠笼壁。

  祠堂的供桌上,摆着七只青花瓷碗,碗里盛着清水,水面倒映着不同人的脸——王大爷、杂货铺李婶、守桥的老张……都是镇上的老人。

  “他们当年都签了契约。”河伯的声音带着冷笑,“用子孙后代的命,换五十年太平。”

  第九章七月半的灯笼

  七月半那天,镇上飘起无数河灯。我站在廊桥上,看着河灯顺流而下,突然发现每个灯笼里都坐着个小人,面容与镇上的孩童一模一样。

  “小满姑娘!”李婶举着灯笼跑来,她的手腕上多了道血痕,“快救救小宝!他刚才还在院里玩,转眼就不见了!”

  河中央的河灯突然集体转向,朝着芦苇荡漂去。我跟着灯笼来到荡边,看见潭面上浮着座竹楼,楼里亮着红灯笼。素秋的身影倚在栏杆上,她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孩童,正是李婶的小宝。

  “这是最后的祭祀。”素秋的声音带着疲惫,“当年你外婆用亲子镇压水猴子,如今契约到期,必须献祭七个孩童才能平息河伯的怒火。”

  竹楼突然沉入水中,素秋抱着小宝坠入潭底。我纵身跃入水中,铜鱼符的碎片在掌心发烫。潭底的淤泥里,露出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凡饮此水者,皆为河伯奴。”

  石碑下藏着间密室,七根石柱上分别绑着个孩童,小宝就在其中。王大爷站在祭台边,手里握着柄青铜匕首,他的身后站着其他六位老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决绝。

  “当年我们七家祖上挖断水脉,闯下大祸。”王大爷的声音颤抖,“你外婆用自己的孩子做了抵押,如今……该我们偿债了。”

  他将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鲜血滴在祭台上。其他老人纷纷效仿,鲜血顺着凹槽流成七个血字:“以命换命,永结盟约。”

  水下突然传来巨响,无数水猴子冲破石壁,青紫色的手臂抓向石柱上的孩童。我将铜鱼符的碎片掷向祭台,碎片在空中重组,化作道金光。金光中,外婆的身影缓缓浮现,她抱着个浑身是鳞的少年,正是当年的私生子。

  “娘……”少年的声音嘶哑,鳞片在金光中渐渐褪去。

  外婆抚摸着他的头,泪水滴落在水面:“阿鳞,娘对不起你。”她转向我,“小满,守住铜鱼符,别让后人再犯同样的错。”

  金光散去时,水猴子们纷纷退回水底。七位老人的尸体化作莲花,托着孩童们浮出水面。素秋抱着小宝站在莲花上,她的旗袍已变得洁白,发间的水草化作珍珠。

  “河伯已经原谅你们了。”素秋的声音变得空灵,“当年他并非要伤人,只是想收回被挖断的水脉。”

  潭水渐渐退去,露出水底的青石路。我跟着阿鳞来到祠堂深处,发现墙壁上刻满了壁画:先民与河伯握手言和,用铜鱼符作为信物;后来有人贪念河道下的金矿,偷偷挖断水脉,引发洪水;外婆为救全镇人,主动献出亲子,与河伯重立契约。

  “这是我们家族的宿命。”阿鳞的手指抚过壁画,“每代都要有个人守着铜鱼符,防止有人再破坏水脉。”

  他递给我块玉佩,上面刻着“周”字:“这是外婆留给你的,说你总有天会明白。”

  三个月后,我在报馆收到个包裹,里面是阿鳞寄来的信。他说自己留在了水下祠堂,成为新的守护者。信里还夹着片鱼鳞,阳光下泛着七彩光芒。

  梅雨又至,我站在河埠头,看着孩子们在岸边放河灯。王大爷的孙子举着灯笼跑来,他的手腕上戴着个红绳,系着枚铜钱——正是当年王大爷塞给我的那枚。

  “小满姐姐,你看!”孩子指着水面,“那是不是素秋阿姨?”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水面上漂着盏河灯,灯里坐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她对着我们挥手,笑容温柔。河灯顺流而下,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铜鱼符被我收在木箱底层,裂痕处已长出细小的绿芽。外婆的日记里写着:“水是活的,有记忆,会等待。那些亏欠的,总有天要还。”

  夜深人静时,我总能听见水流声里夹杂着低语,像是有人在说:“等下一个雨季,我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