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锈蚀铁门的叩问-《那年夏天的风铃声》

  叶哲攥着那半截蒲公英茎秆冲出校门,湿冷的雨水立刻浇透了他的头发和衬衫。他顾不上抹去脸上的雨水,帆布鞋踩过坑洼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巷。巷子尽头那扇锈蚀的铁门在风雨中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某种痛苦的喘息。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晃动的铁门和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重叠在一起。那时,黄嫣是不是也这样浑身湿透地站在这里?或者更糟,独自蜷缩在门后,承受着后背伤口的灼痛和无人知晓的孤独?一股冰冷的窒息感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铜制的钥匙表面布满了绿锈,齿槽几乎被锈迹填平。这是毕业典礼那晚,她在天台遗落的。他当时只是随手捡起,像收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从未想过它会在十年后成为打开这扇紧闭心门的唯一可能。钥匙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深吸一口气,雨水呛进鼻腔。他不再犹豫,将钥匙用力插向锁孔。锁孔里积满了铁锈和雨水,钥匙艰难地挤进去,转动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刮擦声,仿佛金属在痛苦地摩擦。他咬着牙,用尽力气拧动钥匙。咔哒。一声沉闷的机簧弹开声响起,锁开了。 就在门锁弹开的瞬间,门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像是布料摩擦地面,又像是有人受惊后猛地缩了一下身体。那声音很轻,瞬间就被风雨声吞没,但叶哲捕捉到了。他握着门把的手猛地僵住,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门后有人。就在这片黑暗里。 是黄嫣。她一定在里面。这个认知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撞向他。她此刻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还像昨晚在天台那样,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或者更糟?昨夜她转身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和那句“结束了”,此刻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欠她的,何止是一个道歉?是十年视而不见的钝痛,是那些被他轻蔑拂开的真心,是昨夜又一次在她伤口上撒盐的愚蠢。结束?黄嫣或许可以单方面宣布结束,但他不能。他不能再像十年前那样,因为自卑、因为对另一个幻影的执着,就懦弱地转身,留她一个人在风雨里。他必须面对。必须让她知道,他看清了,看清了自己过去的愚蠢,看清了她沉默下的惊心动魄,看清了她那颗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却依旧坚韧的心。即使这扇门打开后是更深的绝望,是她的憎恨与驱逐,他也必须站在她面前,承担这份迟来的罪责。 他不再迟疑,猛地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锈蚀的铁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长长呻吟,向内打开。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和陈旧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内是彻底的黑暗,比门外的雨夜更加浓稠。只有巷口远处微弱的路灯光,勉强勾勒出门口方寸之地模糊的轮廓,再往里,便是深不见底的墨色。那声细微的窸窣响动彻底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死寂。只有屋外哗哗的雨声固执地敲打着门板和屋檐。 叶哲站在门槛外,雨水顺着他的裤脚滴落在门内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看不清黑暗里的任何东西,只能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整个空间。黄嫣就在这片黑暗里。他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无声的抗拒,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她选择藏身于这片黑暗,本身就是一种拒绝,一种无声的驱逐。她不想见他。她把自己彻底关进了这无光的囚笼。 他攥着蒲公英断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断口粗糙的纤维深深硌着掌心崩裂的伤口,新鲜的刺痛感尖锐地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退缩的念头刚冒头就被他狠狠掐灭。他不能退。他向前踏出了一步,湿透的帆布鞋踩在门内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打破了屋内的死寂。他站在了门内,反手轻轻带上了那扇锈蚀的铁门,隔绝了外面风雨的喧嚣。现在,他和她,都被困在了这片狭小、黑暗、充满陈腐气息的空间里。只有窗外雨声单调地持续着。 “黄嫣。”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干涩沙哑得不像自己的。这声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黑暗像凝固的实体,沉默地吞噬了他的声音。 他摸索着向前挪动脚步,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立刻停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黑暗中,似乎有呼吸声变得急促了些,就在不远的前方。他屏住呼吸,试图在浓墨般的黑暗里分辨出那个熟悉的身影。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凭着感觉,朝着那个呼吸声传来的方向,又小心地挪动了一小步。 “我知道你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行压抑着翻涌的情绪,“昨晚……天台……还有以前……所有的事……对不起。”这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知道这远远不够,连他自己都觉得空洞。他顿了顿,试图让声音更稳一些,更清晰一些,好穿透这厚重的黑暗抵达她那里。“我知道说这个没用。但我必须说。黄嫣,对不起。为我过去所有的愚蠢,所有的视而不见,所有的伤害……还有昨晚……对不起。” 黑暗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连那细微的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他就像在对着无尽的虚空说话。挫败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他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眼前依旧是令人绝望的黑暗。他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那半截湿漉漉的蒲公英茎秆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白色的绒球被雨水浸透,沉重地耷拉着。 “我在天台……找到了这个。”他朝着黑暗的方向举起手,尽管知道她看不见,“它没死透……还连着一点……也许……也许还能……”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也许还能怎样?活过来吗?就像陈叔念叨的“花有重开日”?他有什么资格,拿着这株被他亲手摔得粉碎、只残留半截茎秆的蒲公英,来暗示什么希望?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一种残忍。他颓然地放下手。 就在这时,正前方极近的黑暗中,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紧接着,一个压抑着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像从冰层下艰难挤出来一样,微弱地响起: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