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碎梦中的晨光-《那年夏天的风铃声》

  晨光穿透云层,叶哲仍蜷缩在天台角落。指尖残留着黄嫣手腕的凉意,像一层化不开的寒霜。掌心被瓦片割破的伤口边缘已经结痂,黑红色的硬痂下是隐隐的刺痛。他盯着身前水泥地上那滩颜色深暗、早已干涸的血迹,胃里一阵翻搅。昨夜陈叔手电筒的光柱下,那株被砸得稀烂的蒲公英根茎和散落的白色绒毛,与眼前这片深褐重叠在一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黄嫣抱着他视若珍宝的蒲公英冲进医务室,后背洇开的暗红,似乎也是落在这同一个位置。时间像凝固的胶,沉重地糊住了呼吸。 楼下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缓慢而滞涩,一下又一下。陈叔苍老的叹息声随之飘上来,很轻,却清晰地钻进叶哲的耳朵。“花有重开日……花有重开日啊……”那念叨声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无望,在寂静的晨光里反复回响。 花有重开日?叶哲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呜咽,像濒死的兽。他的花,被他亲手摔碎在楼下冰冷的黑暗里。不,不仅仅是花。是他十年间视而不见的真心,是他用轻蔑和冷漠一点点碾碎的情意,是他昨晚才终于看清、却已永远失去的黄嫣眼中那片冰封的荒芜。结束了。她最后那句话,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他的骨头里。 他猛地抬手,狠狠砸向地面。掌心结痂的伤口瞬间崩裂,新鲜的、温热的血珠立刻渗出来,混入地上那滩陈旧的深褐色里。尖锐的疼痛让他混沌的大脑短暂地清醒了一下。十年前那个雨夜,黄嫣冲进医务室时,后背也是这样的血吗?他当时在做什么?在担心罗薇会不会淋雨?在焦虑那盆蒲公英会不会死?他甚至清晰地记起楼梯转角,自己对着罗薇,用怎样一种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嫌恶的语气评价黄嫣背上的伤——“脏兮兮的,看着怪怪的”。 巨大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喉咙,他俯身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点酸水。每一次干呕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像要把他从里到外撕裂。他蜷缩得更紧,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沙沙的扫地声还在继续,陈叔的叹息如同背景音,固执地重复着那句“花有重开日”。这声音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叶哲沉溺的绝望泡沫。花有重开日?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那片混杂着新血旧痕的深褐色。他的花,真的死了吗?被他摔得粉身碎骨,连根茎都几乎被砸烂。可黄嫣呢?黄嫣昨晚转身离开时,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那双彻底灰烬般冰冷的眼睛……她是不是也像这株蒲公英,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却还留着一线微弱的生机? 他扶着冰冷的栏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寒冷而麻木僵硬,每挪动一步都像踩在针毡上。目光掠过栏杆外,楼下那片空地已经被陈叔清扫干净,昨夜狼藉的碎片踪迹全无,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蒲公英茎秆断裂后特有的微苦气息。 他踉跄着,目光在地上逡巡。昨夜混乱中绊倒他的东西……视线最终停留在天台角落,一堆废弃杂物的阴影里。半截断裂的蒲公英茎秆斜插在缝隙中,茎秆顶端那簇白色的绒球被昨夜的露水打湿,黏在一起,显得格外狼狈。但茎秆本身,那坚韧的绿色纤维,却并没有完全折断,断口处还连着一点皮,顽强地支撑着那团湿漉漉的白色。 叶哲几乎是扑了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也毫无知觉。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那半截茎秆。断口处的纤维刺着他的指腹,带来细微的刺痛。那点刺痛,连同掌心伤口崩裂的痛楚,汇成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被悔恨和自厌层层包裹的麻木外壳。 花有重开日?陈叔的念叨声再次在脑海里响起。 他盯着那截断裂的茎秆,湿漉漉的白色绒球在他指尖微微颤动。这株蒲公英,被他摔下楼,根茎几乎全毁,却还残留着这样一截带着生命力的茎秆。那黄嫣呢?她被他伤得那么深,被他的愚蠢和迟钝刺得遍体鳞伤,昨晚决绝地转身走进黑暗……可她还活着。她就在这所学校,或者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她只是关上了门,把那个让她伤痕累累的叶哲关在了门外。 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带着近乎野蛮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叶哲的心脏。他不能再蜷缩在这里,像一滩烂泥一样等待绝望将自己彻底吞噬。他不能再逃避,不能再把头埋进沙子里,假装看不见自己亲手造成的伤害。十年,他错过了她十年沉默的付出和隐忍的痛。昨夜,他再次眼睁睁看着她带着更深的绝望离开。他欠她的,不是一个解释,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他欠她的是面对,是直视她所有的伤痛,是承担他自己那份迟到了太久的罪责。 即使那扇门永远不会再为他打开,即使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他也要站在那扇门外,让她知道,这一次,他看清了。看清了过去的愚蠢,看清了她所有的沉默里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看清了那些被他忽略的、视而不见的、甚至轻蔑以对的情意背后,是怎样一颗滚烫而坚韧的心。 结束?不。对黄嫣来说,或许结束了。但对他叶哲来说,这迟来的面对和赎罪,才刚刚开始。他不能让她独自背负着那些伤痕,而他继续躲在自怨自艾的壳里。 叶哲猛地攥紧了那半截蒲公英茎秆,断口的纤维更深地刺入指腹,新鲜的刺痛感如此真实。他不再犹豫,撑着地面站起身。膝盖的疼痛和身体的僵硬无法阻挡他。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片深褐色的痕迹,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作为永恒的警醒。然后,他攥着那截带着湿气的、断裂的茎秆,像一个终于从噩梦中挣脱的困兽,跌跌撞撞却又无比坚决地冲向楼梯间的入口。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天台上骤然响起,急促而沉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一路向下,撞破凝固的空气。断裂的茎秆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湿冷的触感和断口的刺痛不断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