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半叩门声-《南山有归人》

  夜深了。

  顾清辞将分门别类好的茶树枝条用湿布盖好,确保明日醒来依旧鲜活。新裁的月白直裰在动作间发出细微的摩挲声,柔软妥帖,但他心头却萦绕着傍晚时瞥见的那道狰狞伤疤,挥之不去。

  他吹熄油灯,躺进新絮的、厚实温暖的棉被里。被窝隔绝了春夜的寒凉,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份莫名的不安。萧屹拉下衣袖的动作太快,眼神里那一闪而逝的复杂太过清晰。那不仅仅是隐瞒,更像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戒备。

  就在顾清辞意识朦胧,即将沉入睡眠之际,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与夜风截然不同的异响,猛地将他惊醒。

  是叩门声。

  不是他的院门,是隔壁,萧屹的屋门。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试探性的、鬼鬼祟祟的意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顾清辞瞬间睡意全无,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脚走到窗边,将之前萧屹钉上的那块挡板,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屏息向外望去。

  月色清冷,勾勒出隔壁院落模糊的轮廓。只见萧屹那扇比他家还要破旧的木门前,赫然立着两个黑影!那两人身形精干,动作间透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利落,绝非村中乡民。

  其中一人正抬手,准备再次叩门。

  顾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萧屹的仇家?还是……他过去所在的那个神秘组织,终于找上门来了?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萧屹的屋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道窄缝。萧屹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他竟还未睡下,依旧穿着那身靛蓝色的新衣,只是外面随意披了件旧外衫。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冷硬如石刻,看不清神情。

  门外的那两人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顾清辞听不真切。

  萧屹沉默着,没有让开门口,也没有请人进去的意思。隔着一段距离,顾清辞都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的冷冽气息。

  忽然,其中一名来客似乎试图上前一步,想从门缝里看清屋内的情形。

  就在这一瞬间,萧屹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得一声压抑的闷哼,那名试图上前的来客竟被他单手扼住脖颈,猛地抵在了门框上!另一人见状,身形一僵,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姿态,却不敢贸然上前。

  萧屹的手臂稳如磐石,被扼住的人双脚几乎离地,挣扎着,发出嗬嗬的进气声。

  月光下,萧屹侧过头,对着另一人,嘴唇微动,吐出几个冰冷的字眼。距离太远,顾清辞听不见,但他能清晰地看到,剩下那人身体猛地一颤,迅速低下头,做出了一个近乎臣服的姿态。

  萧屹这才缓缓松开了手。

  那名被扼住的人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着,眼中充满了恐惧。

  萧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又说了句什么。那两人连连点头,不敢再有丝毫异议,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几乎是逃离般地,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慢一步就会被吞噬。

  自始至终,萧屹没有踏出屋门半步。

  他站在门口,如同守护巢穴的头狼,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关上了屋门,将一切重新隔绝在内。

  院落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杀意。

  顾清辞轻轻合上挡板,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只觉得手脚一片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他看得分明。那不是寻常的争执,那是绝对力量的碾压,是上位者对下属毫不留情的惩戒。萧屹的身份,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还要……危险。

  可他为何要将那样的人挡在门外?甚至不惜出手震慑?是为了……不打扰自己?还是为了守住此刻的安宁?

  顾清辞思绪纷乱,重新躺回床上,却再无睡意。隔壁寂静无声,但他知道,那个男人也定然未曾安眠。

  这一夜,两道院墙,两间茅屋,两个各怀秘密的人,在同样的黑暗中,睁着眼,直到天光微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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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顾清辞起得比平日稍晚些,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他推开屋门,阳光明媚,院中一切如常,新扎的篱笆投下整齐的影子,仿佛昨夜那场无声的冲突只是一场噩梦。

  隔壁院门紧闭,静悄悄的。

  顾清辞像往常一样生火做饭,却有些心不在焉。粥在锅里翻滚,他的目光却不时飘向那扇门。

  直到日上三竿,那扇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萧屹走了出来,依旧穿着那身靛蓝直裰,神色如常,冷峻,平静,看不出任何昨夜动怒或未曾安睡的痕迹。他看到顾清辞在院中晾晒昨日带回来的泥土样本,脚步顿了顿,走了过来。

  “早。”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醒时的沙哑,却听不出异样。

  顾清辞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他,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却什么也没发现。他沉默了一下,才轻声回道:“早。”

  萧屹的目光扫过那些摊开的、颜色各异的泥土,又看向顾清辞,忽然道:“今日,我去北坡。”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那边,有片老茶树,土也好。”

  他没有提及昨夜分毫,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顾清辞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心中百味杂陈。这个男人,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在了那副冷硬的面具之下,独自承受。

  “好。”顾清辞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点了点头,“我今日将这些泥土性状记录一下,等你带回新样,也好对比。”

  “嗯。”萧屹应了一声,转身便要走。

  “萧屹。”顾清辞忽然叫住他。

  萧屹回头,黑沉的眸子带着询问。

  顾清辞走到他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粗瓷瓶,递了过去。“这是我用三七和血竭调的伤药,活血化瘀……或许,对你的旧伤有些用处。”他语气平静,目光却不容回避地落在萧屹的左臂上。

  萧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看着顾清辞手中的瓷瓶,又抬眸看向顾清辞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有关切,有了然,却没有他预想中的恐惧或疏离。

  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对方体温的瓷瓶,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瓶身,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撞着他冰封已久的心房。

  “……多谢。”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哑了几分。

  这一次,他没有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在阳光下,依旧挺拔如山,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

  顾清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口,低头,继续整理那些泥土。

  有些话,无需挑明。

  有些守护,彼此心知。

  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