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布与旧伤-《南山有归人》

  靛蓝与月白的细棉布,还有那十斤蓬松柔软的棉花,静静堆在顾清辞屋内的矮榻上,像一小片误入贫瘠之地的云霞,与这屋子的破败格格不入,却又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实实在在的希望。

  “入股……”顾清辞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指尖拂过那光滑的布面,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另一人沉稳的心跳。这不是施舍,是合作,是那个沉默的男人用他独特的方式,为他们勾勒出的,一个可以触及的未来。

  他不再犹豫。

  接下来的几日,顾清辞几乎足不出户。白日里,他就着窗户透进的天光,将葛布仔细裁开,絮上厚厚的新棉,一针一线,将那床破旧冰冷的被子重新缝制成温暖厚实的棉被。夜里,便在油灯下,开始裁剪那两匹细棉布。

  他没有用村里常见的短打样式,而是依照记忆中文人居士常穿的直裰款式,简洁而宽松。为萧屹做的那身靛蓝色,针脚细密均匀,力求结实耐穿;为自己做的那身月白色,则在领口和袖口处,用剩下的靛蓝布条细细滚了边,平添几分清雅。

  飞针走线间,他偶尔会停下,望向隔壁。萧屹依旧早出晚归,有时带回寻常的猎物,有时则空手而归,但眉宇间似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专注,像是在山中刻意寻找着什么。

  这日傍晚,顾清辞终于将两身新衣都缝制好了。他轻轻抚平最后一件月白直裰上细微的褶皱,窗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萧屹回来了,肩上却没有猎物,只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

  顾清辞心中一动,拿起那身靛蓝色的新衣,走了出去。

  萧屹正将麻袋放在自家院中,听到开门声,转过身来。暮色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在看到顾清辞手中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时,骤然定住。

  顾清辞走到篱笆边,将衣服递过去,声音温和:“萧兄,试试看是否合身。”

  萧屹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从新衣移到顾清辞的脸上,那双向来沉静无波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跳跃的微光。他沉默地伸出手,接过衣服,指尖在细密柔软的布料上摩挲了一下,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小心翼翼。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着衣服,转身回了屋。

  顾清辞站在篱笆这边,心中竟有几分莫名的期待与紧张。

  没过多久,隔壁屋门再次打开。

  当萧屹穿着那身靛蓝色直裰走出来时,顾清辞只觉得眼前一亮。合体的剪裁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深沉的蓝色衬得他冷峻的面容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沉稳内敛。虽然依旧沉默,但那常年笼罩在他身上的、与这山村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竟奇异地被这身文士衣衫缓和了些许,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隐居在此的、不善言辞的武者。

  萧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又抬头看向顾清辞,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很好。”

  顾清辞唇角弯起,露出一抹清浅而真切的笑意:“合身便好。”

  就在这时,一阵晚风吹过,带着山间的凉意。萧屹下意识地想拉紧衣襟,动作间,靛蓝色的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了他左手手腕至小臂上端,一道狰狞扭曲、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伤疤!那伤疤极长,如同蜈蚣盘踞,显然是被利刃所伤,且伤口极深。

  顾清辞的笑容僵在脸上,目光紧紧锁在那道伤疤上。他精通药理,一看便知这绝非寻常狩猎或劳作所能造成,那是……只有经历过生死搏杀,才会留下的痕迹。

  萧屹察觉到他的目光,动作一顿,迅速而自然地将袖口拉下,遮住了伤疤。他抬起眼,对上顾清辞震惊而探究的眼神,黑沉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像是被触及了某种禁忌,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凝滞。

  顾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那道伤疤,像是一个无声的证明,印证了他最初的猜测——萧屹的过去,绝不平庸,甚至可能充满了血腥与危险。他为何隐瞒?这伤是否与他隐居于此有关?

  无数疑问在顾清辞脑中盘旋,但他看着萧屹那骤然紧绷的下颌线和重新变得深不见底的眼神,将所有问题都咽了回去。

  有些界限,在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形成之前,不能轻易跨越。

  他移开目光,转而看向萧屹脚边的麻袋,语气尽量自然地岔开话题:“萧兄,这麻袋里是……”

  萧屹似乎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他弯腰解开麻袋,里面露出的,并非猎物,而是一捆捆带着嫩叶的、形态各异的树枝,以及几包用大树叶仔细包裹的、不同色泽的泥土。

  “茶树。”萧屹言简意赅地解释,“不同山头,土也不同。”

  顾清辞瞬间明白了。萧屹这几日空手而归,竟是跑遍了周围的山头,去寻找不同的野生茶树和土壤样本!他是将“合伙制茶”这件事,真正放在了心上,并且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行动,在默默推进。

  一股暖流冲散了方才因那道伤疤而带来的寒意与疑虑。

  顾清辞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茶树枝条和泥土,专业的素养让他暂时忘却了其他。“嗯,叶形、厚度、香气皆有不同。还有这土……看来南山北坡的土质偏酸,或许更利茶香凝聚。”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专注的光芒,“萧兄,辛苦了。明日我们便可试着用不同土壤培育,筛选出最适合的茶种。”

  萧屹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眸子,那里面没有了惊惧和探究,只有对眼前之物的纯粹热情。他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开,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嗯。”

  夜幕降临,两间茅屋再次亮起灯火。

  顾清辞换上了那身月白滚蓝边的直裰,布料柔软贴身,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新气息。他坐在灯下,整理着萧屹带回来的茶树枝条,心思却不时飘向隔壁。

  那道狰狞的伤疤,像一根刺,轻轻扎在他的心上。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会在一个人身上留下那样的印记?而他选择在此隐居,是否也是为了躲避那过去的追索?

  顾清辞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每个人都有不愿示人的秘密,如同他绝口不提的家族旧事。或许,维持现状,彼此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才是最好的选择。

  至少此刻,灯火可亲,新衣在身,前路……似乎也不再那么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