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乡遇故知(三)-《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学术沙龙城乡之间的声音在周五晚上七点开始,地点是社会学系的小会议室。

  王蓉是被陈露硬拉去的。陈露说:去听听嘛,研究生学长学姐的讨论,比上课有意思多了。而且听说这次有个很厉害的硕士生主讲,叫周文,张教授的学生。

  听到张教授的学声,王蓉心动了。她想看看被张教授指导的研究生是什么样子,想看看真正的学术讨论是什么氛围。

  小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二十几把折叠椅围成半圆,前面有张小桌子当讲台。来的人大多是研究生,也有几个像王蓉这样的大一新生,怯生生地坐在角落。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纸张的味道,还有那种属于深夜讨论的、略带亢奋的气息。

  周文站在讲台边调试投影仪时,王蓉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操作设备时动作利落。他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和牛仔裤,头发有些乱,像是刚从书堆里钻出来。看起来比想象中年轻,大概二十四五岁。

  大家好,我是周文。他的声音清朗,普通话标准但不做作,今天想和大家分享我最近的研究:城市化进程中的农民工‘话语权’困境。

  投影幕布上出现标题和提纲。周文开始讲,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他讲了农民工在公共媒体中的形象塑造,讲了政策文本中如何定义农民工这个身份,讲了他们在城市公共空间中的表达受限——从工会代表权的缺失,到社交媒体发声的自我审查。

  王蓉坐在最后一排,笔记本摊在膝盖上。她听得很认真,因为周文讲的每一个问题,都让她想起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叔伯婶婶。他们每年春节回来,会说些城里的见闻,但更多时候是沉默地喝酒,或者抱怨城里人瞧不起咱。

  关键在于,周文切换了一张ppt,上面是福柯的话,话语不仅是说什么,更是谁有资格说、在什么场合说、以什么方式说’。农民工不是没有话想说,而是缺乏被承认的说话平台和说话方式。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王蓉心里的池塘。

  她想起姐姐王玲。姐姐也不是没有话想说——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攥紧又松开的手,那些深夜隐约的叹息——但姐姐缺乏被承认的说话平台和说话方式。在婆家,媳妇该做的只有听话和干活;在娘家,嫁出去的女儿已经是外人;在村里,女人的闲话只能局限在灶台边。

  周文的研究,虽然对象是农民工,但那种失语的结构,和姐姐的处境何其相似。

  分享结束后是自由讨论。几个研究生开始提问,问题都很专业:你这个分析框架有没有考虑地域差异?农民工内部也有分化,技术工人和建筑工人的话语权一样吗?福柯的权力概念在这里是否用得太泛化了?

  周文一一回应,有时同意,有时反驳,但始终保持着温和而坚定的语气。王蓉听着,手心里出了汗。她想问点什么,但那些问题在喉咙里打转,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在讨论接近尾声时,周文忽然看向后排:那位同学,我看你一直在记笔记,有什么想说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王蓉。

  她的脸腾地红了。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握着笔的手在抖。她张了张嘴,第一个音发出来时,那点乡音又露出来了:我……我在想……

  会议室里很安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颤抖,像一根绷紧的弦。

  但周文没有移开目光。他微微前倾身体,眼神里是认真的等待,没有不耐烦,没有居高临下。

  我在想,王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你说的‘话语平台’,对农村女性……可能更少。农民工至少还能在工友之间说话,还能打电话回家说。但农村女性,尤其是……嫁出去的女性,她们可能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斟酌着发音。但这次,她没有因为乡音而退缩,因为她要说的话比发音更重要。

  周文的眼睛亮了一下。能具体说说吗?

  比如我姐姐。话一出口,王蓉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居然在公开场合提起了姐姐。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嫁到邻村,在婆家是‘外人’,回娘家是‘客人’,在村里女人堆里说话要小心‘传闲话’。她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对谁说,说了有没有用。

  会议室里更安静了。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但没有嘲笑,而是若有所思。

  你这个例子很好。周文点点头,在讲台上来回踱了两步,这触及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话语权不仅是‘能不能说’,更是‘说了有没有人听、听了会不会有变化’。如果说话只是宣泄,而无法转化为行动或改变,那么说话本身就可能变成一种徒劳,甚至一种自我伤害——因为开口意味着暴露脆弱,却得不到回应。

  王蓉的心被击中了。她从来没这样清晰地表达过,但周文把她模糊的感受提炼成了精准的理论表述。是的,姐姐的沉默也许不是懦弱,而是一种绝望的理性判断:说了也没用,不如不说。

  所以,周文转向所有人,我们研究话语权,不能只关注‘说话的机会’,还要关注‘回应的结构’。一个健康的公共空间,不仅要有发言的自由,更要有倾听的意愿和回应的机制。

  讨论又继续了一会儿,但王蓉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周文的那句话:说了有没有人听、听了会不会有变化。

  沙龙结束后,人群陆续散去。王蓉收拾东西时,周文走了过来。

  刚才谢谢你的分享。他微笑着说,很真实的视角。你叫什么名字?

  王蓉。她站起来,发现周文比她高一个头,需要微微仰视。

  大一?社会学系的?

  嗯。

  张教授的学生?

  刚分给他做导师。

  周文眼睛更亮了:难怪。张老师就喜欢有真实问题意识的学生。你刚才说的那个研究方向——农村女性话语权——很有意思。有打算深入做吗?

  王蓉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在摸索……不知道怎么系统做。

  慢慢来。周文从背包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是我整理的一些关于口述史方法的资料,你可以看看。农村女性的故事,最好的研究方法可能就是让她们自己讲述——虽然这很难,因为她们可能已经习惯了沉默。

  王蓉接过小册子。封面是手写的标题:《口述史:为沉默者建档》。纸张是普通的A4纸打印后装订的,很朴素,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谢谢。她小声说。

  不客气。周文看了看表,我得去赶最后一班校车了。对了,下周三晚上系里有读书会,读福柯的《性史》第一卷。如果你感兴趣,可以来听听。在302教室,七点半。

  说完,他挥挥手,背着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快步离开了会议室。

  王蓉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封面上为沉默者建档几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陈露凑过来,挤挤眼睛:周文师兄很厉害吧?听说他本科是北大的,保研过来的。人也好,没架子。

  嗯。王蓉应了一声,心思还在那本小册子上。

  回宿舍的路上,秋夜的风已经很有凉意了。她把小册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刚刚收到的、珍贵的礼物。

  这不是她第一次收到关于研究方法的资料——张教授给过她书目,图书馆里也有无数的指南。但周文给的根本不一样。它是手写的,是自制的,是一个走过类似道路的人,回头递给后来者的一把自制的手电筒。

  光可能不够亮,但至少指明了方向。

  更重要的是,周文听懂了她说的话。不是礼貌性的哦,有意思,而是真正理解了那个例子背后的理论意涵,并且把它提炼、深化、放进了更广阔的讨论框架里。

  那种被理解的感觉,对王蓉来说,几乎是一种奢侈。

  在宿舍楼门口,她停下脚步,翻开小册子的第一页。上面是周文手写的一段话:

  口述史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与讲述者共同构建意义的过程。当我们邀请一个人讲述她的生命故事时,我们不仅在收集‘材料’,更在承认:你的经历值得被倾听,你的声音值得被记住。这种承认本身,就是一种微小的权力再分配。

  王蓉站在路灯下,反复读着这段话。

  风把梧桐树叶吹得沙沙响,几片叶子落在她脚边。她抬起头,看着宿舍楼里亮着的无数窗口,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陌生的、正在展开的人生。

  而她的姐姐王玲,此刻应该也在某个窗口后面——也许是婆家那间西厢房的小窗——沉默地度过又一个夜晚。

  但今晚,王蓉不再觉得姐姐的沉默是完全孤独的。因为在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里,在一个她刚刚离开的小会议室里,有人听懂了沉默背后的结构,有人开始研究如何为沉默者建档,有人给了她一本手写的小册子,说:你的方向值得走下去。

  她握紧小册子,走上楼梯。

  背包里的那袋土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沙沙,沙沙。

  那声音好像在问:找到同行者了吗?

  王蓉在心里回答:找到了第一个。虽然还不熟悉,虽然前路依然漫长。

  但至少,今晚,有人和她站在同一个问题面前,用不同的方式,思考着同样的事情:如何打破沉默,如何让那些被压抑的声音,找到被听见的可能。

  而这个问题,从今晚开始,不再只是她一个人孤独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