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乡遇故知(二)-《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王蓉是在图书馆闭馆前最后半小时,真正读懂福柯的。

  她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泡在这里啃那本《规训与惩罚》。前两晚都失败了——那些长句子、那些陌生的概念、那些法文名字的哲学家和监狱改革家,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她读一页要查三次词典,记两页笔记,然后发现自己还是没懂核心论点。

  但今晚不同。也许是连续缺觉让大脑变得异常清醒,也许是前两晚的挣扎终于打通了某些神经通路。当她读到第三章规训的手段时,那些文字突然从纸面上跳了起来,变成了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面。

  福柯在描述18世纪监狱改革者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一个环形建筑,中央有座了望塔,塔里的看守可以看见所有囚室,但囚犯看不见看守。囚犯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否正被观看,因此必须时刻规范自己的行为,把自己变成自己的看守。

  王蓉的笔停住了。

  她眼前浮现的不是监狱,而是姐姐王玲的婆家院子。那是她唯一一次去姐姐家——三年前,春节,母亲让她送些年货过去。院子是典型的北方农村格局:正房三间,东厢房做饭,西厢房堆杂物。院墙很高,大门一关,里面发生什么,外面很难知道。

  姐姐的公公——那个总叼着烟袋、不怎么说话的老头——就坐在正房门口的躺椅上。他没做什么,甚至没怎么看她们,但整个下午,姐姐都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里:倒水时手微微发抖,说话声音比平时更小,连坐姿都拘谨得只挨着凳子边沿。

  当时王蓉只是觉得姐姐怕公公,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简单的怕,而是一种被观看、被评判、被随时可能降临的规训所塑造的自我监控。姐姐在那个院子里,就像福柯描述的囚犯,即使看守不在眼前,也假设自己正被看着,从而自动规范自己的一言一行。

  她继续往下读。福柯说,这种规训技术不仅存在于监狱,还扩散到工厂、学校、军队,最终渗透进整个社会。它通过时间表、空间分配、身体训练、考核检查这些微观权力,把人的身体和灵魂都变成可管理、可控制、可改造的对象。

  王蓉的呼吸变轻了。

  她想起村里小学的作息铃。每天七点早读,八点上课,四十五分钟一节课,课间十分钟。迟到要罚站,作业没写完要留堂,考试不及格要叫家长。她曾经以为这是正常的,是为了学习效率。但现在她明白了:那是时间规律,是把孩子的生物节律改造成社会生产所需要的节奏。

  她想起村里的土地分配。包产到户时,每家每户分到的田地块数是计算好的,位置是抓阄决定的。你家田在东头,我家田在西头,界线分明,不能越界。那是空间规训,是把人的活动范围固定在可管理的网格里。

  她想起姐姐学做家务的过程。母亲教姐姐煮饭:米要淘三遍,水要没过手背,火要先大后小。教姐姐缝衣服:针脚要密要匀,线头要藏在里面,补丁要打在不起眼的地方。那不是简单的传授技能,那是身体规训,是把一个女孩的身体训练成合格的家庭劳动力。

  所有这些——时间、空间、身体——都在福柯的书里找到了名字:规训技术。它们看起来琐碎、平常、甚至为了你好,但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张无形的权力之网,把每个人编织进去,塑造成社会需要的形状。

  而姐姐王玲,就是在这张网里被塑造成沉默的媳妇的。

  王蓉翻到下一页。福柯开始讲话语——不是简单的说话,而是一整套陈述系统,它定义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谁有资格说、在什么场合说。话语生产知识,知识反过来巩固权力。

  她想起村里的闲话。

  谁家媳妇没生儿子,会被说肚皮不争气;谁家女儿嫁得远,会被说白养了;谁家女人想出去打工,会被说不安分。这些闲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它们是话语,在定义什么是好女人,什么是坏女人;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姐姐王玲的沉默,也许不是不想说,而是在这套话语体系里,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想说什么?说她不想这么早嫁人?说她婚后不快乐?说她想回娘家?这些话语在村里的话语体系里是不懂事、不知足、不守妇道。所以她选择沉默,因为开口可能招来更多规训,更多评判。

  而她自己,王蓉,在这个大学里感到的失语,不也是同样的问题吗?在学术话语体系里,她的乡音、她的生活经验、她那些无法用术语概括的感受,都是不规范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所以她也在学习自我规训:练习普通话,背诵理论,努力让自己的表达符合这套话语的要求。

  区别只在于,她有机会学习新的规训技术,而姐姐被困在旧的里。

  王蓉合上书,靠在椅背上。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轻微嗡鸣。窗外的夜已经深了,玻璃上反射出她苍白的脸和身后无尽的书架。

  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双重性:一方面,福柯给了她一套锋利的手术刀,让她可以解剖姐姐的痛苦、解剖自己的困惑、解剖整个乡村社会的权力肌理。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心疼却无能为力的妹妹,她成了一个拿着理论工具的研究者,可以看清伤口的结构和成因。

  另一方面,这种看轻带来了更深的痛苦。因为看清了,才知道伤口有多深,才知道规训之网有多密,才知道改变有多难。姐姐不是命不好,不是性格内向,而是被一整套精密的权力技术——家庭、婚姻、经济、话语——共同塑造的沉默的主体。要改变姐姐的沉默,就要挑战这整套技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闭馆音乐响起了。轻柔的钢琴曲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流淌,提醒学生们该离开了。

  王蓉机械地收拾东西。把《规训与惩罚》装进背包,笔记本合上,钢笔插回笔袋。她的动作很慢,像刚从一场漫长的手术中走出来,手上还沾着看不见的血。

  走出图书馆时,夜风很凉。她打了个寒颤,把外套拉链拉到顶。

  主干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像一条黑色的拖尾。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

  城市的光污染让夜空看不见星星,只有一片浑浊的暗红色。但她却想起了家乡的夜晚,那些繁星密布的夏夜,她和姐姐躺在院子里乘凉,谁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银河横过天际。

  那时候她觉得,沉默是一种自然的、美好的状态。现在她明白了:沉默也可以是暴力的,是权力施加于身体和灵魂的痕迹。

  回到307宿舍时,陈露和李婷已经睡了。周晓雅的床铺依然空着——她好像永远有画不完的画。王蓉轻手轻脚地爬上去,没有开灯。

  黑暗中,她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碎布土袋。土还是干燥的,沙沙作响。但今晚摸着它,感受不一样了。

  这袋土不再只是乡愁的象征,它成了一个证据。证据她来自一个被规训的世界:那里的时间由农事决定,空间由土地划分,身体由性别规范塑造,话语由闲话和禁忌构成。而她带着这袋土来到城市,就像带着一块从那个世界剥离的切片,来到显微镜下。

  她打开床头的小台灯,拿出笔记本。在关于沉默研究的那一页旁边,她开始画一个新的图:

  中央是王玲。周围辐射出四条线,每条线连接一个福柯式的概念:

  1. 时间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忙无休;婚龄限定(20岁前必须嫁人)。

  2. 空间规训:从夫居(嫁到婆家);活动范围限于屋里人该待的地方(厨房、卧室、院子)。

  3. 身体规训:做家务的手艺;生育的义务(必须生儿子);女人样的仪态(小声说话、低头走路)。

  4. 话语规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人就该忍;说那么多干啥。

  这些规训技术互相强化,最终生产出沉默的王玲——一个自我监控、自我压抑、把外在规训内化成自我要求的主体。

  画完这个图,王蓉看着它,久久没有说话。

  台灯的光晕在纸面上形成一个温暖的圆圈,圆圈外是宿舍的黑暗。她在这个光晕里,看着姐姐的命运被分解成一条条清晰的线索,就像医生看着x光片上的病灶。

  现在她知道了病根在哪里。但知道了,就能治吗?

  她不知道。福柯只教她诊断,没教她治疗。在《规训与惩罚》的结尾,福柯甚至有些悲观:权力之网如此精密,如此无处不在,反抗往往会被收编,会变成权力新的形式。

  但至少——王蓉想——至少诊断是治疗的第一步。至少她不再把姐姐的沉默看作神秘的、个人的命运,而是看清了它背后的权力结构。

  她把笔记本合上,关掉台灯。

  黑暗中,她把手放在胸口,感受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平稳而有力。

  这个身体,也曾被规训过:要好好读书,要考上大学,要有出息。但它也反抗过:在煤油灯下熬夜做题时,在火车上忍着眩晕望向窗外时,在图书馆里啃那些难懂的理论时。

  规训和反抗,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就像姐姐的沉默,可能既是被迫的顺从,也是一种无声的抵抗——用不合作、用不表达、用把自己变成一尊无法被完全驯服的家具,来对抗那个试图完全塑造她的世界。

  这个想法让王蓉在黑暗中微微笑了。

  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明天,她要去见张教授,告诉他她读懂了福柯。然后,她要开始设计她的研究——不再只是感性的描述,而是有理论支撑的、试图解剖“沉默生产机制”的研究。

  窗外的城市依然亮着无数灯火。那些光里,有多少规训在发生?有多少反抗在酝酿?有多少沉默在诉说?

  王蓉不知道。但她知道,从今晚开始,她有了新的眼睛。一双透过福柯的理论,能看见权力痕迹、能听见沉默回响的眼睛。

  而这双眼睛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三百公里外,那个坐在婆家院子里、把自己活成一道影子的姐姐。

  以及她自己——这个正在学习用理论说话、试图为影子寻找词语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