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拳镇密宗嗔火息-《华夏朝天剑》

  青石坪上,扎那如同被抽去脊梁的毒蟒,仰面瘫倒。

  枯瘦的身体砸在冰硬的石板,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蜷缩在满地枯松针里,望着寒穹铅云,喉头咯咯作响,只余野兽濒死的喘,哪里还有半分驱使尸毒的煞气?

  朔风卷起零落的松针,打着旋儿刮过坚赞那张焦枯的脸。

  他指骨捏得袈裟嘶啦作响,嘴角却缓缓、缓缓向上牵起一个刻毒冰冷的弧度。

  那笑意浸透骨髓的寒意,几乎将场上残存的杀机凝结成冰!

  朔风卷过广场,满地枯松针打着旋儿,扫过扎那瘫在青石板上的枯瘦身躯。

  他面皮灰败如旧宣纸,眼神死寂,仿佛那双曾淬炼尸毒、沾满血垢的枯爪从未存在过。

  丹田空荡如被捣碎的冰窖,苦练三十载的“血狱五毒冥轮”基业化为乌有,四肢百骸残余的几丝阴寒气游走不定,每窜一寸都像淬毒的冰针刺入骨髓——那是功力溃散的余痛。

  他喉结艰难滚动,听见自己喉咙深处发出风箱破洞般“嗬嗬”的抽气声。

  视线无焦点地飘向苍穹,几片灰云压着铅沉的天。忽地,一声刻意压低却如刮骨锉刀般的嗤笑穿透寒风——

  “废物!” 丹增铜铃眼里凶光尽化作赤裸裸的讥诮,仿佛看一只断了腿的癞皮狗。

  扎那艰难地转动浑浊的眼珠,视线投向场边右侧。

  大师兄坚赞法师虽未出声,只那道投来的目光,却比丹增的刻薄更毒百倍——

  那不是怜悯,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冰冷如看废物的评估,仿佛在估算这具皮囊最后的价值几何。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绝望,瞬间化作焚身的业火,轰然点燃了扎那残存的凶性。

  这身毒躯,曾叱咤风云,如今成了师兄弟眼中天大的笑话!不如……不如就此了结!

  “啊啊啊——!”

  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嘶吼从喉间挤出,带着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刻骨的怨毒。

  他那双刚刚还颤抖无力、指甲惨白的手掌,不知哪里迸发出最后一丝狠辣劲力,猛然反转,五指箕张如钩,指尖残留的点点乌青毒斑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厉,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朝着自己的天灵盖猛拍而下!

  掌风凄厉,直欲将自己这颗无用的头颅拍个粉碎!

  “留这废躯作甚!”他脑中唯剩这一个念头,如血般赤红。

  手臂带动破空之声,眼看就要脑浆迸裂!

  就在这电光石火、千钧一发之际——

  立于不远处的法空大师,雪白长眉下的眼眸温润依旧,却洞若观火。

  他见扎那眼中死意已决,口中轻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声虽轻,却似蕴含清心定神的梵唱,穿越风声直入人心。

  他那枯瘦的、穿着半旧灰布僧袍的右手,如云卷云舒般极其自然地自宽大袖口中探出,对着数丈开外扎那自戕的手臂凌空一拂!

  没有掌风呼啸,亦无气劲纵横。

  只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拂,动作圆融无滞,如同僧人拂去经案上一粒尘埃,亦如微风掠过平静湖面。

  指尖微微掠过空中冰冷的寒气,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余韵。

  一股柔和气劲后发先至,如长江大河,又如春风化雨,瞬间便笼罩在扎那那只灌注了死力的手臂之上。

  扎那只觉自己凝聚了全部精神、以玉石俱焚的决心拍下的手掌,在触及天灵盖寸许之处,骤然撞进了一片无形的、绵密至极却又柔韧万分的网罗之中!

  那绝命一掌的疯狂力道,如同泥牛入海,又似撞入层层堆叠的云絮,竟被那气劲一拂一带、轻轻巧巧地往侧旁引开!

  狂暴的力量被引离要害,轻飘飘地拍在身侧冰冷的青石板上!

  “噗”一声轻响,石屑微飞,青石板留下一个浅淡的手印凹痕,人却毫发无损。

  扎那浑身颤抖!猛抬眼,法空大师已无声出现在他身侧丈许。

  老僧灰袍在风中纹丝不动,枯槁的右手遥对着他头顶,仿佛隔空托起一支将倾的莲茎,那浩瀚内劲竟似春雨融冰,化去他胸中疯涨的死戾之气!

  “痴儿。”

  法空的声音不高,却似古寺晨钟撞碎周遭凝滞的寒风枯枝,每个字都沉如星斗坠入心湖深处。

  “不过是一具皮囊躯壳,一副毒功躯壳,散便散了。死生如露如电,你今日若碎此形骸,非是超脱,乃是自封于嗔恨的无明火狱。烈火地狱未至,何苦自己先焚了这一簇残存慧光灵种?”

  老僧身形不见动,枯瘦五指微曲凭空一按。

  扎那如遭古佛摩顶,一股暖流从天灵灌入,四肢百骸僵冷的余毒与绝望霎时冰雪消融。

  他紧绷的身躯软下去,蜷在冰硬的青石板上颤抖如风中枯叶,终于发出了受伤野兽般的呜呜哀鸣,死念散如尘灰。

  坚赞枯瘦面颊上,那抹刻意维持的冰冷裂开一道缝隙——惊怒如毒蛇吐信!

  他死死盯着扎那蜷缩的身影,又霍然抬眼望向宝相庄严、眼神沉若古井的法空。

  “法空!” 坚赞喉咙里滚出压抑不住的低吼,猩红袈裟下暗红气芒如活蛇游走,

  “好一个佛门慈悲!废我师弟,绝其道途,就是你的‘度化’?!”

  法空大师双眼缓缓转向坚赞。

  那目光穿透了丹增紧攥如斗拳的青筋毕露的手背,直抵坚赞怨毒炽烈的眼底,如同古刹青灯穿透千年迷雾。

  一声沉浑佛号仿佛自众僧心底响起,又似远山松涛共鸣。

  广场上凝滞的杀机骤然一震,坚赞身上翻腾的煞气竟如滚水泼雪,遇光即散,袍角翻飞的暗红气纹也随之淡去。

  “度劫刀锋,本是两面利刃。”

  法空的声音如同古磐叩击心弦,余音在寒风中清越回荡,“护得一方清宁净土,亦是斩断另一处业火痴缠。坚赞法师……”

  老僧唇角竟凝起一丝极淡的悲悯,“你可知,嗔火烈烈,烧尽的究竟是谁的功德林?”

  寒风卷过青石广场,枯松针在霜坪上簌簌滚动,撞在边缘冰冷的石灯座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坚赞法师缓缓踏前。猩红僧袍无风自动,袍角如毒蛇吐信般在坚硬的青石板地上摩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沙沙”声。

  他面上焦枯的皮肉绷得如同古庙年久失修的门板,那几道深刻的皱纹里似乎都沁出阴寒,声音冷硬得如同冻裂的岩石:

  “法空师兄好手段!度人成魔,慈悲为刀!这份‘善业’,坚赞今日开眼了!”

  他枯瘦的手掌慢慢抬起,按在胸前狰狞刺目的六臂大黑天法相之上,指尖竟在冰冷的绣线上抠出几道细微的褶皱,

  “贫僧愚钝,心中仍有诸多迷障未破,今日厚颜——还想向师兄讨教这‘金刚怒目’的手段!印证‘佛法’高低!”

  “印证”二字被他从牙缝中挤出,裹着塞北烈风的腥气,又重如千钧铁锭砸落!

  广场上千余名华岩寺僧侣脸色更沉,忧虑与愤怒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涌动。

  法空大师灰白长眉在烈风中纹丝不动,缓缓抬起眼帘。

  那目光如同深潭古井映照流云,既看清了坚赞眼中那足以焚烧佛国的焚天怒火,也包容着众生迷失路径的愚顽痴缠。

  “阿弥陀佛。”

  一声悠长佛号如古钟鸣响,奇异地将紧绷欲折的弦稍稍抚平。

  法空大师缓步上前,步履沉稳如山岳挪移,踏在霜冷的青石板上,无声无息,却仿佛带着整个华岩古刹千年沉淀的厚重底蕴。

  “法师执念深重,犹如顽石塞流。既然心障不除,切磋印证,亦不失为砥石磨刀之法门,助彼此返照本源。法师,请。”

  随着这“请”字出口,法空大师周身气息陡然一变!

  虽仍是简朴灰袍,但一股沉雄浑厚、如太古巨岳般坚不可摧的无形气墙骤然成型!

  以他立足之地为中心,一圈圈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青色光晕,似水波般在石板地表隐隐流转开来,须臾间覆盖方圆数丈之地。

  空气中所有萧瑟风声、冰冷尘埃,一触此域便骤然迟滞、沉坠、归伏!

  “般若金刚力?!” 坚赞细长阴冷的瞳孔猛地收缩如针尖,枯槁的面皮上肌肉狠狠一抽。

  他深知此乃华岩寺镇寺绝学,修至极境可化身为金刚不坏体,诸邪难侵,万法难破!

  “好!今日便试试你这金刚体是真是伪!” 坚赞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如同困兽咆哮!

  他枯瘦身形猛地一晃,竟在原地炸开一团模糊的暗红光影,其速之疾,带起的气流将周遭霜尘瞬间卷入半空!身影已鬼魅般迫近法空身前!

  “摧山印!!” 枯瘦五指指骨噼啪作响,掌心暗红真力鼓荡如沸血,瞬间凝聚成一方赤红如烙铁、掌纹清晰如岩浆沟壑的血色掌印!

  空气被极度压缩,发出滚油煎炸般的“嗤啦”声!

  掌印未至,一股裹挟着熔岩硫磺气息的灼热霸道掌风已如怒潮拍岸,狠狠轰向法空胸膛!

  掌风之炽烈,竟将法空大师颔下灰白长须根根吹拂向后飘飞!

  面对这足以碎碑裂石的刚猛一击,法空大师眼中澄澈如初。

  他不闪不避!左足踏出半步,足下青石砖微微一颤!右臂沉稳抬起,竟使出江湖中最基础不过的“太祖长拳”起手式——“冲捶”!

  这一拳打出,毫无罡风破空之声,无拳影变幻之形。

  手臂肌肉筋骨如江河之流舒展有度,拳头紧握如磐石,直捣中宫!

  古朴!简单!拙朴似老农犁地!

  当那看似朴拙无华的拳头,毫无花巧地撞上那灼热如岩浆爆涌的“摧山印”时——

  轰!!!

  如同两座无形的巨峰悍然相撞!沉闷到令人心脏窒息的巨响轰然炸开!

  以两人为中心,霜白石板地如同薄冰般寸寸龟裂!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数丈!碎石碎冰激射如雨!

  炽烈的赤红掌印猛地扭曲爆散!

  一圈无形气浪排山倒海般炸开!狂猛的气流裹挟着碎石冰渣,如同失控的暗器旋风般呼啸横扫!

  距离稍近的华岩寺年轻僧众被这狂暴气浪掀得踉跄后退,僧袍鼓起如帆,不得不以手掩面!

  丹增须发戟张,双目圆睁,魁梧身躯被那气浪推得足下石板碎裂!鹿呦长发被瞬间拂乱;阿篱靛蓝头巾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清冷面容上露出凝重之色!

  场中,赤红佛力与淡青气罩猛烈对撼!

  坚赞只觉一股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巨力沿着手臂汹涌倒灌!

  那力量不仅浩大无边,更蕴含着一股浑厚无比的至阳正气,反震得他五指,整条臂骨都仿佛要不堪重负!

  他脚下所踏青石更是被这反震巨力震得彻底化为齑粉,双脚陷下深坑!

  那枯瘦的身体在狂猛气浪中晃了一晃!

  脸上一阵潮红涌上,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

  再看法空大师,灰袍在炸裂的气旋中纹丝不动!脚下立足之处青石寸裂,但他的身形如定海神针!

  方才出拳的左臂平举于胸前,臂上那宽松的灰布袖已尽数化为飞灰,露出内里筋肉虬结如古松苍劲的臂膀!

  臂上筋肉贲张,青筋如同老藤般缠绕盘踞!更奇异的是,在那筋肉表层,流转着一层薄薄青玉般的琉璃光泽!

  正是这看似微弱的青玉光芒,硬生生抗住了“摧山印”的爆裂冲击!

  其下皮肉筋骨虽有细微震动,却无半分损伤,如同佛前那恒久不变的金刚座!

  “好一个金刚体!!”

  坚赞眼中惊怒之色更炽,心底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对方竟以最简单的长拳,接下了他浸淫数十载的密宗刚猛掌力!

  这份根基之深厚,简直深不可测!

  凶性被彻底激发!坚赞厉啸一声,身如陀螺急旋,双臂大开大阖!

  双掌化作漫天赤色掌印,带着不同刚柔变化的后劲——

  或如须弥山崩般狂猛无俦、或如毒蛇噬齿般阴险刁钻、或如九幽狱火般灼人肺腑!正是他压箱底的绝学“大法轮印”!

  赤红掌印层层叠叠,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火焰罗网,铺天盖地般向法空大师当头罩落!

  场边丹增看得血脉偾张,恨不得师兄立时将法空碾为齑粉!

  众僧心提到嗓子眼,法空那单薄身影在滔天掌印下如同怒海孤舟!

  法空大师眼中沉静依旧,身随心动!

  他脚下步伐陡然一变,正是太祖长拳中的“七星步”!

  步伐转换看似方正朴实,却踏北斗七星方位,每一步落下,足底劲力透入大地,身周那流转的淡青色琉璃光晕也随之呼应涨缩!

  “挡拳!”“拦拳!”“推拳!”“扳拳”!太祖长拳中用于拆解封挡的简单招式,在他手中使出,却带上了莫大威能!

  只见他双臂舞动圆转如意,时而如老僧推磨沉稳绵长,时而又如铁锁横江坚韧不拔!

  掌指肘臂并用,动作浑圆流畅,不见丝毫杀伐之气,却仿佛将天地间的浑厚正大之力导引流转!

  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手臂格挡、推拨,都精准地迎上赤红掌印最为炽盛的力点,如磁石吸铁,粘、带、引、卸!

  嘭!嘭!嘭!嘭!嘭!

  沉闷又密集到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在广场上疯狂炸响,如同无数面巨鼓同时在耳畔擂动!

  两人身形在丈许方圆的霜坪上兔起鹘落,变幻如电!

  坚赞攻得快如急电,法空守得密不透风!

  赤红掌影与青灰拳影交击碰撞,逸散开的劲气如无形的利刃,将方圆十余丈内的枯草霜枝尽数削平!更在坚硬如铁的青石板上留下道道深深刻痕!

  广场上仿佛形成了一片奇异的气旋场域,罡风呼啸盘旋,卷起漫天尘霜,让旁观之人生出置身风暴中心的错觉!

  陈潜紧握剑柄的手心已渗出细汗,但他凝视着师父沉稳如山的身影,紧绷的心弦竟也莫名安定。

  “太祖长拳啊……”

  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无声地咆哮着,带着滚烫的血气和一种穿透时光的悲壮。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眼前的师父灰袍鼓荡如战旗,身影竟与陈潜儿时记忆中某个黄昏重叠——华岩寺后院的青石板上,残阳如血,瘦小的他笨拙地挥舞着拳头。

  当时,师父法空大师亦如今日般灰袍肃立,并未让他碰触高深剑诀,而是以手指地,沉声道:“潜儿,习武先习身骨,习心性。今日起,你便从这套拳法开始练起。”

  师父当时演练的,正是这《太祖长拳》!

  陈潜至今记得师父演练时那看似笨拙、实则在方寸间挪移如山岳沉凝的步法,那挥出的每一拳都带着一股开天辟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莽莽气概!

  “此拳法,乃我大宋太祖皇帝赵匡胤所创,用以训练士卒,基础也夯实,气势也雄浑,内中自有一股‘扫荡群魔、澄清玉宇’的帝王之气。大宋虽亡……”

  师父的声音在回忆中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陈潜此刻的心上,

  “……但太祖留下的拳法,流淌的是华夏千千万万儿郎不屈的脊梁,是面对强敌敢于出拳的胆魄!习此拳,当思其‘定鼎天下、庇佑万民’之意,而非恃强凌弱、争勇斗狠!”

  风声呼啸,更显凄凉。

  此刻!亲眼目睹师父在金刚般若力的护持下,竟以这最基础、最被轻视的军阵拳法,硬撼密宗首座邪异霸道、焚天煮海的“大法轮印”,陈潜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头顶!

  胸中那被家仇国恨、江湖险恶层层包裹的沉郁之气,竟被这至刚至正、质朴无华的一拳生生撕裂!

  “是了!是了!”陈潜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师父在漫天赤红掌印中腾挪如龙,步踏七星,每一次朴实无华的“拦拳”、“推拳”、“扳拳”使出,非但未落下风,反而如砥柱中流,任凭狂风巨浪拍打,岿然不动!

  那每一拳砸出的罡风爆裂声,落在陈潜耳中,竟似万千不甘覆灭的大宋军魂在齐声呐喊!

  那灰袍鼓荡的身影,仿佛屹立于崖山残阳之下,背负着破碎山河的最后一点骨气!

  坚赞厉啸连连,掌法诡谲变幻,赤炎妖异,毒火穿空。

  可在师父用太祖长拳架起的这堵“血肉长城”面前,一切的妖邪似乎都显得……苍白而徒劳!

  咔嚓!

  又一块青石在两人对撼的余波下碎裂,碎屑飞溅。

  陈潜眼中神光暴涨!他看的不再是单纯的胜负招式,他看到了——

  “这哪里是拳法……”

  心中一个声音在狂啸,“这是‘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

  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执念!

  更是师父他老人家,以一身血肉,在宣示:

  即便国祚倾颓,宗庙成尘,这流淌在炎黄血脉中的那股不屈不挠、护佑山河的太祖之风,从未断绝!”

  法空大师忽地吐气开声,足下青石板轰然下沉三寸!

  他左臂格开一记刁钻阴辣的“毒蛇刺”,右拳紧握,一式“双抄封天”猛地使出,古朴方正如巨石横空,直向漫天赤焰砸去!

  劲风所及,竟生生压得周遭风雪都为之倒卷!

  陈潜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起来!

  他看着师父那灰衣银鬓在风雪罡气中猎猎作舞的背影,看着他以最平凡之拳演绎着最雄奇的风骨,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明悟充斥胸膛。

  家仇国恨仍如山重,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此刻,师父用这套《太祖长拳》告诉他的,不仅仅是如何对敌,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华夏武者的脊梁,任何时候都不能弯!

  只要这股根植于血脉中的不屈意志不灭,纵然千险万难,亦终有重光之日!

  他深吸一口夹着雪沫的凛冽寒气,眼神坚定如磐石,紧握的朝天剑,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心潮的激荡,在鞘中发出隐隐的低鸣。

  鹿呦阿篱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那如行云流水的步伐身影。

  数百回合不过弹指之间!

  坚赞越斗越是心惊!

  他穷尽精妙招数,催发十成功力,那足以焚金化石的刚猛掌力击在那流转着青玉光泽的臂膀上,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虽能激起滔天巨浪,但力量最终却被那深不可测的柔韧之劲化于无形,或如泥牛入海般被引导宣泄于脚下碎裂的大地!

  这老和尚的修为……竟似汪洋大海!

  反观自己,每一次全力施展“大法轮印”都需要调动海量真气与气血,此刻已是胸中气血翻涌如沸,双臂经脉隐隐传来撕裂般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血腥气!

  而法空大师始终气息悠长平稳!

  拳掌间那股浑厚阳和的内力循环流转,生生不息,仿佛这激烈的拼斗对他而言只是日常功课!

  终于——

  在一次凶悍绝伦的硬撼之后,两人身形倏地分开!

  坚赞借力猛地向后飘退三丈,落地时踉跄一步方才站稳!

  他双掌兀自微微颤抖,那双枯掌掌心处已隐隐渗出几缕血丝!

  焦黄的面皮涨得通红,又陡然变得煞白!

  喉中更是一阵腥甜!被他强行咽下!

  法空大师亦飘然退开丈许。他立于一方龟裂的石板上,缓缓收势。

  方才那硬桥硬马格挡过无数重击、流转着青玉光泽的双臂此时已自然垂落,古铜色的皮肤下筋肉虬结的轮廓慢慢隐去,只剩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略显急促却依旧悠长的呼吸表明他并非全无消耗。

  他右臂衣袖尽碎,布片褴褛,臂上隐约可见几道浅浅的赤红掌印痕迹,如同被烙铁烫过,正在那浑厚内力下飞快地淡去。

  坚赞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无数根针在刺。

  他死死盯着法空那依旧宁静无波的面容,以及那双仿佛勘破一切虚妄的眼眸。

  败了?!

  一股巨大的屈辱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骇然,瞬间攫住了坚赞的内心!

  他能感觉到对方那如渊似海的功力境界!

  方才自己每一记蕴含裂石崩云之力的“大法轮印”,打在对方身上却只能激起一片青玉波光!

  那感觉……就像是在徒劳地撼动一座巍峨的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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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可怕的是那老僧自始至终未曾显露一丝杀机,仅仅用最朴拙的长拳封挡,竟在数百记硬撼中完全抗住了他密宗绝学!

  其内力之雄浑悠长,护体金刚劲之坚不可摧,简直匪夷所思!

  冷汗,不知何时已浸透了坚赞僧袍内衬,被朔风一吹,刺骨冰冷。

  “法空师兄……”

  坚赞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和不甘,“好……好拳法!好修为!佩服!”

  这“佩服”二字,却说得咬牙切齿,如同吞下烧红的铁块。

  他枯瘦的指节在袖中攥得咯咯作响。再打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对方若真正出手……一丝寒光在他眼底深处掠过。

  法空大师单手立于胸前,微微躬身还礼,灰袍在风中拂动:

  “阿弥陀佛。法师的大法轮印刚猛浩大,亦令老衲得益匪浅。拳脚如法门,皆是渡引。千般妙法只为降伏心猿,并非争那强弱之相。法师,你我今日至此收手,亦是缘法。”

  法空大师声音平和,带着悲悯:“你我皆是佛门弟子,法门虽殊,彼岸同归。戾气消解,才是归路。阿弥陀佛。”

  坚赞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强行压住翻涌的气血和那要将理智焚烧的滔天暴戾。

  他猛地一甩那残破的猩红大袖!“哼!今日领教了!”

  他不再言语,豁然转身!脚下青石被他踩得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丹增跟着面色灰败的坚赞踏出山门,那魁梧的背影裹着猩红袈裟,很快没入蜿蜒的山道。

  场中只余扎那。

  他瘫在冰硬的石板上,玄色僧袍沾满碎雪与尘泥,双手如枯死的鸦爪蜷在胸前,微微颤抖。

  他抬眼看着天际盘旋不去的灰云,喉头嗬嗬滚动,似想说些什么,却只挤出一串破碎的气音——

  师兄弟临走前那鄙夷如看腐肉的眼神,已将他最后一丝凶性碾作齑粉。

  法空大师雪白眉峰下的目光沉静如渊,灰布僧鞋踏过霜坪细碎的裂痕,停在扎那身前三尺。

  扎那浑浊的眼珠艰难转动,对上那道澄澈如寒潭的目光。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山岳般的沉凝与穿透肺腑的洞悉之力。

  他浑身一颤,溃散的意识如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挣扎着翻过身,用尽残力屈起肘臂,额头重重磕向青石!

  咚!

  颅骨撞击石板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大师……慈悲!”扎那的声音嘶哑如破漏风箱,枯爪死死抠进石缝,骨节发白,

  “弟子扎那……半生修邪法、炼毒躯,害人无数,恶孽滔天……如今根基尽毁,身如腐尸,死不足惜!唯……唯闻大师佛法如海,能渡苍生!”

  他抬起头,惨白的额角已沁出血珠,沿着深如刀刻的皱纹蜿蜒滑下,混着浊泪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那曾是驱役万千毒物的血狱手,此刻却抖如秋叶:“弟子残躯……不求超脱,但求……但求以此残生侍奉座前!扫雪烹茶,焚香诵经……求大师……收留!”

  暮色四合,檐角的风铎被晚风吹动,叮咚几声轻响,如同叩击着沉沦的魂灵。

  殿宇深处隐隐传来晚课的诵经声,低回悠长,似有无上慈悲随暮霭笼罩四野。

  法空大师静立不动,山风鼓起他半旧的灰袍,袍角拂过地上挣扎的枯影。

  良久,一只枯槁却温厚的手掌轻轻覆在扎那颤抖的头顶。

  一股暖流如春泉般无声注入,所过之处,那些噬骨的阴寒毒痛竟奇迹般平息。

  扎那周身剧震,霍然抬首,浑浊的眼中血丝密布,却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法空的身影——不再巍如山岳,而是悲悯如莲。

  “汝半生操持阴煞,沉沦毒海,身如朽屋,心似寒潭。”

  法空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如锤敲在扎那心坎,“然毒池可生莲,寒潭亦照月。此身虽朽,灵台一点清明未灭——这便是你叩门的因缘。”

  他指尖微微发力,将扎那瘫软如泥的身躯稳稳托起。

  扎那只觉得一股浑厚柔韧的力道托住四肢百骸,身不由己地站直,双脚陷在霜泥里虚浮颤抖。

  “老朽今日收你入华岩门墙,”

  法空大师收回手掌,目光转向暮色中古刹沉默的轮廓,“非渡此残躯,乃渡彼残灵。扫地未必非佛法,烹茶亦可淬心尘。你既称老朽为师,这‘废’字二字,从何说起?”

  扎那又是浑身一震!

  他怔怔望着法空大师转身走向殿门的背影,青灰色的头皮在晚霞余烬中似有微光。

  远处禅堂的烛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温柔地驱散了广场上最后一丝凛冽。

  寒风依旧呼啸,吹乱了古松枝头残留的残雪。

  扎那猛地撩起破碎的玄色僧袍前襟,赤脚深深踏入冰冷刺骨的霜泥!

  他一步步踏着寺僧扫开的石径,紧跟在法空大师身后那被暮色拉长的灰影里。

  每一步落下,足底都传来碎冰碾化的咯吱声。僧寮窗内疏淡灯火跃动着,将他佝偻拖曳的影子时而缩短,时而拉长,犹如一场无声的洗礼。

  斋堂的门槛近在眼前。

  法空大师驻足,自门边黑陶瓮中舀起一瓢寒泉,倾入石钵。

  水声清泠,在暮色中格外醒神。

  “洗净手面。”

  法空将石钵递来,未再多言,转身没入门内昏黄的光晕中。

  扎那伸出枯爪,指尖触到冰冷石沿。他迟疑了一瞬,慢慢捧起石钵。

  水面倒映出一张惨淡如鬼的脸——那是过去的扎那。

  他猛地将脸埋入刺骨的泉水,狠狠搓揉着额角干涸的血污。

  冰冷激得他浑身痉挛,浊泪却混着水珠滚落。

  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被泉水洗去尘垢,露出苍白底色,眼中癫狂死气褪去,只剩一片劫后余生的空洞与迷茫。

  他弯腰放下石钵,整了整褴褛的袍袖,一步步踏过门槛,佝偻的影子最终融进了斋堂深处那片温暖的昏黄烛光里。

  门外,最后一缕暮色被松涛吞没,唯余风过檐铃,清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