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剑魂呜咽-《逆枢者》

  剑狱深处,冰壁凝着千年霜华,幽蓝的冷光漫过九座石冢。断穹子盘坐在最中央的石台上,膝头横放着那柄名为“断穹”的古剑。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沿着剑身缓缓抚过,暗红锈屑如碎血般簌簌剥落,在青黑石台上积成细砂,露出底下暗金色的骨纹——那是用古剑宗历代祖师精血淬铸的剑髓纹路。

  剑鸣渐歇,清越剑吟如退潮的浪,渐次弱了下去,只剩余音在石壁间游移。断穹子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像被冻在冰里三百年的残雪,带着刺骨的凉:“当年灵枢卫踏雪而来时,说灵枢是‘天道之拳’,要替天惩戒不服管教的修士。”他焦黑的左眼突然抽搐两下,那是三百年前被灵枢雷火灼穿的伤痕,“老夫便问,这拳是打外敌的,还是打自家子弟的?为首那卫长穿着玄色云纹甲,剑尖挑起老夫的道袍,说凡逆天道者,皆当受此拳。”

  “天道?”断穹子嗤笑一声,指尖重重叩在剑脊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壁上的霜花被震得簌簌坠落,“天道该容万物生,容众生修。若这拳专打自家修士,那要这天道何用?”话音未落,“断穹”突然震颤起来,剑鸣不再清越,倒似稚子被捂住嘴的呜咽,带着说不出的委屈与悲切。

  “是剑魂在哭。”断穹子闭目长叹,白发垂落遮住半张脸,白发根根如冰丝,“灵枢符印锁了它三百年,每道符印都像精铁细针刺进剑髓。它疼,它不甘,可又挣不脱——”他猛然睁开右眼,那只眼瞳里跃动着刺目的剑罡,如电芒劈开阴霾,“今日锁灵阵破了,它终于能哭出声了。”

  石台下,烛九溟握紧掌中的脊骨碎片。那是从归真谷废墟里寻得的圣骨残片,此刻金纹正顺着他手臂的青筋攀爬,像活过来的赤蛇,烫得他心口发疼,连圣骨本身都在发烫。他望着断穹子佝偻的背影,又望了望石台上那柄呜咽的古剑,喉结动了动,终是提步上前。

  “前辈。”他的声音在剑狱里荡开,惊得穹顶冰屑簌簌坠落,“这碎片或许能解灵枢符印。”

  断穹子转头看他,右眼的剑罡扫过他掌心的金纹,忽然露出三分笑意:“小友倒是个妙人,明知剑狱有煞,偏要闯这龙潭。”他拍了拍身边的石面,“来,把碎片抵在剑刃上。”

  烛九溟上前半步,冰面在他靴底发出细碎的裂响。他蹲下身,将碎片轻轻抵在“断穹”剑刃上。金纹与剑身上的骨纹甫一接触,便如游龙遇海,瞬间缠作一团。“嗡——”一声绵长的剑鸣炸响,震得烛九溟耳鼓发疼,“断穹”剑身泛起炽烈金光,那些灼痕累累的灵枢符印竟开始剥落——朱红符纹像被火舌舔过的纸,滋滋作响着化作灰烬,露出底下刻着的“宁折不弯”四个古篆。每个字都深达半寸,笔锋如刀,是当年剑宗大祖师以本命元魂刻下的道心。

  “当啷!”

  最东边的剑冢传来脆响。一柄断剑突然从石座上跃起,剑刃缺了半截,却仍在半空划出半道弧光,似要斩开什么,又重重坠下,砸得石座嗡嗡作响。紧接着,第二柄、第三柄……九座剑冢的断剑依次震颤,有的断成两截,有的锈迹斑斑,有的剑身上还嵌着灵枢卫的符印残片。它们的剑鸣此起彼伏,第一柄像老妇夜泣,诉尽三百年离殇;第二柄如战鼓擂动,激得冰壁上的霜花纷纷炸裂;第三柄似少年长歌,声线里还带着未褪的清冽……最后竟渐渐合为一体,化作清越磅礴的“宁折不弯”四字剑音,直震得剑狱穹顶的冰屑簌簌如雨,落得众人肩头、发间皆是细碎冰晶。

  青锋跪在冰面上,玄色道袍已被冰水浸透。他望着空中震颤的断剑,喉结动了动,声音发颤:“这是……历代祖师的剑魂在共鸣?”他是古剑宗现任掌门,三年前接过掌门印时,祖师堂里的牌位还蒙着灰——三百年前那场大劫,剑宗上下三百弟子,活下来的不过五人。

  “不错。”断穹子伸手接住一片冰屑,掌心里的寒光映着他右眼的剑罡,“当年灵枢卫锁的不只是剑,是我古剑宗九位合道境祖师的剑魂。他们用道心养剑,剑以剑魂护道——三百年了,这些被锁的剑魂终于听见了同类的声音。”他指尖摩挲着“断穹”剑身,骨纹在他掌心发烫,“你看那第三柄剑,是我大师兄的‘裂云’,当年他为护剑冢,被灵枢卫斩去半条手臂;第五柄是小师妹的‘映雪’,她临终前把剑魂封进剑里,说‘宁肯剑断,不肯道屈’……”

  烛九溟望着“断穹”剑身上流转的金纹,忽然想起归真谷里无垢残魂的话。那残魂被困在枯井里三百年,临终前吐着血沫说:“九幽冥枢需九道合道魂为引。”此刻九柄断剑齐鸣,每一声剑音里都浸着不屈的道心,他终于明白——玄机子要凑的“合道魂”,哪里是什么引,是这天下修士用命护下的脊梁。而他们今日做的,不是取魂,是还魂。

  “宁——折——不——弯!”

  剑狱上空的剑音越拔越高,震得石壁上的剑痕都泛起微光。那些剑痕是历代剑宗弟子练剑时留下的,深的寸许,浅的如线,此刻竟像被注入了活气,跟着剑音一起震颤。断穹子抚着“断穹”剑身,白发被剑意掀起,在脑后翻卷如浪,他的背挺得笔直,恍若当年仗剑立天门的少年。他转头看向烛九溟,右眼的剑罡里浮起一丝笑意:“小友,你这脊骨碎片,倒是能解灵枢的毒。”

  烛九溟将碎片收回掌心,金纹仍在发烫,却不像先前那般灼人,倒像一团温火,熨着他的血脉。他望着九柄仍在震颤的断剑,忽然觉得这剑狱里的阴寒,早被这满溢的剑意融尽了。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暖意,像春雪初融时的山风。

  “呜……”

  远处传来压抑的抽噎声。青锋仍跪在冰面上,额头抵着冰面,双肩剧烈起伏,喉间溢出细碎的呜咽。他叩首时太用力,额角破了,血珠顺着眉骨滑落,滴在冰面上,开出一朵红梅。那血珠落进冰缝里,竟将周围三寸的冰面染成了淡红,像被先祖的热血重新温养。

  “哭什么?”断穹子弹了弹“断穹”剑身,剑鸣陡然拔高,如鹤唳穿云,“今日剑魂醒了,该笑。”他抬手召来一缕剑意,托起青锋的下巴,“当年你师父临终前,把掌门印塞给你时说什么?‘莫要哭,要把剑冢守到剑魂醒的那天。’如今剑魂醒了,你倒先哭成个泪人。”

  青锋抹了把脸,泪水混着血水在脸上划出两道红痕。他望着空中的断剑,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弟子只是……只是高兴。三百年了,祖师们终于不用再困在剑里。”

  断穹子哼了一声,却也没再责备。他转向烛九溟,白发在剑意里翻卷,声音里有了几分激昂:“待我唤醒其余八柄剑的剑魂,这九道合道魂,便替玄机子那老匹夫的‘天道之拳’,砸出个窟窿来。灵枢不是要替天行道么?今日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符印硬,还是我剑宗的剑魂硬!”

  剑狱外,极北的风雪仍在呼啸,雪粒打在冰壁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可狱内的剑鸣已穿透重冰,直上九霄。那清越的“宁折不弯”四字,似要将这被灵枢笼罩三百年的天穹,凿出个透亮的窟窿来。冰穹之上,阴云被剑音震得四分五裂,露出一角青天——那是三百年间,剑狱上空第一次见到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