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灯火可亲-《向光而生,向尘而安》

  下班铃响,向志学推着自行车走出厂门,没有像工友们那样说笑打闹。腊月的天黑得早,寒风卷着地上的碎纸屑打转。他蹬上车,感觉今天的路格外漫长。

  到家推开门,一股暖意混着白菜炖粉条的味道扑面而来。张秀正坐在饭桌旁,煤油灯的光晕把她专注的侧脸映得柔和。

  面前摊着粮本、一叠花花绿绿的票证和那个用了多年的红皮笔记本。她手指蘸着唾沫,小心翼翼地数着肉票,嘴里念念有词:这个月还能买半斤五花肉,留着过年包饺子......

  听见门响,她头也没抬,只随口问:回来了?班上怎么样?

  向志学含糊地应了一声,脱下沾着机油味的外套。衣服袖口蹭了块黑亮的油渍,他下意识想藏起来,最后还是默默挂在了门后。

  他重重地坐在那张自己修好的沙发上,目光落在妻子紧蹙的眉头上。看着她用铅笔在纸上写写算算,那支铅笔短得都快握不住了,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里屋门帘一响,牧晨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出来,棉鞋在地上踩出的声响。

  见到爸爸,他眼睛瞬间亮了。

  爸爸!他扑到向志学腿上,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工装裤,小脸兴奋得通红,我们今天去小军家玩了!他家有电视机!黑白的,就这么大!

  他使劲张开手臂比划着,差点从爸爸腿上滑下去,里面有小人在动,会说话,还会唱歌!可好看了!

  孩子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惊奇,那光芒纯粹而灼热,烫得向志学心里一抽。他伸手想摸摸儿子的头,却发现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色的油泥,只好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孩子的脸颊,喉咙有些发紧。

  目光扫过墙角,那台红星牌收音机静静躺在那里,枣木外壳已经斑驳,旋钮都掉了漆。以前忙,总说没空修,现在......

  他站起身,把收音机拎到饭桌上,灰尘在煤油灯光下飞舞。

  爸爸,你要修它吗?牧晨立刻凑了过来,扒着桌沿,踮起脚尖,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

  嗯,试试看。向志学找出螺丝刀和万用表,拧开后盖,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元件和线路。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混着淡淡的金属气息散了出来。

  牧晨看得入神,小手指着里面一个亮晶晶的电子管:爸爸,这个是什么呀?像个小灯泡!

  这叫电子管,是收音机的心脏。

  那这些弯弯曲曲的铜线呢?

  这是电路,就像......就像身体里的血管,声音要从里面流过。

  声音怎么流啊?

  就像水在水管里流一样,不过流的是电......

  向志学耐心地回答着儿子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他用小刷子小心清理积灰,检查那些发黄的焊点,测量电压。

  万用表的指针轻轻摆动,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细微的弧线。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道德泥沼中挣扎的工程师,只是一个专注修理物件的父亲。技术在这里变得简单而纯粹,只为满足孩子一点小小的期盼。

  张秀也停下了计算,把铅笔小心地放在本子上,默默地看着父子俩。煤油灯的火苗在她眼中轻轻跳动。

  忽然,向志学的手指在一个接触不良的电位器上轻轻拨弄了几下,又从一个旧铁盒里找出个备用的电容换上。他深吸一口气,接上电源,手指有些颤抖地打开了开关。

  啪嗒。

  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像一只苏醒的萤火虫。起初是一阵的电流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牧晨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小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桌沿。

  紧接着,一阵轻柔、甜美的女声,伴随着悠扬的旋律,如同涓涓溪流,从那个破旧的木匣子里缓缓流淌出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是邓丽君。

  不再是铿锵有力的样板戏,而是这被一些人称为靡靡之音的曲调。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那婉转的旋律在空气中荡漾,瞬间驱散了冬夜的寒意,给这间简陋的小屋蒙上了一层柔软的纱。

  张秀愣住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伸手把窗帘往下拉了拉。牧晨虽然听不懂歌词,却被那温柔的旋律吸引,小脑袋跟着轻轻摇晃,脚丫子在半空中一点一点的。

  向志学看着妻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异与松弛,看着儿子脸上纯然的快乐,听着那与窗外时代隐隐共鸣的旋律,心头那块冰,似乎被这温暖的灯光、这温柔的歌声、这安宁的家的气息,悄悄地融化了一角。

  这一刻,什么订单,什么负罪感,仿佛都暂时远去了。

  只有眼前的灯火,分外可亲。

  收音机里的歌声还在继续,像一个温柔的梦,包裹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