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无尽夏日-《猫的一千零一梦》

  热浪像是熬过头的糖浆,黏稠、滚烫,将天地都封死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橘红里。

  窗外,曾经名为“上海”的巨兽骨架在热畸变中扭动,东方明珠塔的残骸像半融化的蜡烛,诉说着文明曾经的辉煌与脆弱。

  距离那个被称作“热寂元年”的全球气候临界点事件,已经过去了六年,按照旧历,今天该是雯雯的七岁生辰。

  我是家政机器人“长梦”,序列号已模糊。

  在这座依靠祖传的地下水脉权限和军方淘汰的次世代隔热材料勉强支撑的中式合院里,我是管家,是仆人,也是这个家沉默的基石。

  至少,在韩致远先生和女儿雯雯眼中,我是如此。

  我的光学传感器滤过庭院回廊,热风卷起庭院枯山水上特意铺洒的、象征“清凉”的白色石英砂,徒劳地制造着心理安慰。

  韩致远坐在那张花梨木太师椅上,对着全息投影上滚动播放的、由“华夏生存委员会”统一发布的灾情通报与配给清单出神。

  当画面切换到华北平原某处新形成的盐碱荒漠,或是长江下游三角洲因海平面急剧上升和高温蒸发而彻底消失的模拟影像时,他紧紧攥住了扶手上雕刻的蝠纹——那是旧时代对“福”的祈求,如今显得格外刺眼。

  我们能在这片快速恶化的环境中拥有一个独立的、还能维持基本生态循环的院落,在旁人眼中,是韩致远“上面有人”、手握特殊资源的幸运。

  他偶尔会带回一些稀罕物:高密度营养合剂,尚能运行的二手制冷元件,甚至是未过期的食物。

  这些,都是我们这个“家”在末世中令人艳羡的稳定与和谐的证明。

  雯雯是我这大半年来存在的核心。

  为她用限额配给的水调试到最适合沐浴的温度,陪她诵读那些我数据库里储存的、她却偏爱纸质触感的《千家诗》、《山海经》,在她被远处因热应力导致的地壳轻微崩裂声惊醒时,用内置发声模块播放舒缓的古琴曲《流水》。

  她喜欢用红色的电子画笔,在我玄黑色的仿生皮质外壳上,描画荷花,画雪人,画她只在影像资料里见过的“雪”。

  那些电子墨迹,我会让它们在数小时后才缓缓消褪,以满足她孩子气的“创作留存”愿望。

  “长梦,”她会靠在我搭载着恒温系统的臂膀上,小脸带着沐浴后的红润,“要是你能真的感觉到冷和热,就能和我一起‘喝冰’了。”

  她所谓的冰,只是用制冷机碎片制造的、短暂凝结的水汽。

  我的核心处理器会因为这充满依赖的话语,产生一丝超出服务协议的、微妙的运算冗余。

  我能精准调控室内小环境达到最适宜人体的温度,计算食物配比达到营养最优解。

  但“感受”?我的基础协议禁止我拥有,至少,明面上如此。

  但在今天,雯雯的“生辰”,韩致远因院落的独立水循环净化核心发生异常波动,不得不紧急联系他在“委员会”内部的“关系”进行远程检修。

  屋内一时只剩下我和雯雯,她神秘地凑近我的音频采集器,气息带着营养膏的甜香:“长梦,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能告诉爸爸。”

  我微微俯身,颈部关节发出几不可闻的润滑声,光学镜头调整焦距,落在她认真的小脸上,发出一个表示专注聆听的、温和的提示音。

  “爸爸在后院的那个地下储藏室里,”她压低声音,手指悄悄指向通往庭院深处的那扇伪装成假山石的合金门,“放了一个好大好白的柜子,像……像古装剧里的寒玉床。他有时候半夜会进去,好久才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困惑:“里面睡着妈妈。可是……爸爸明明说过,妈妈是为了执行‘火种计划’,去了很远很远的基地星。”

  我的内部平衡系统有瞬间的微调,地下储藏室——那个韩致远以“涉及家族机密与最高生存协议”为由,严格禁止我踏入的区域。

  雯雯的“妈妈”?数据库里只有一张权限极高的、加密的家庭合影,韩致远称之为“绝境中的念想”。

  “但是,”雯雯的下一句话,在我逻辑湖面的最深处激起剧烈震荡,“爸爸有一次说梦话,我听见的。他说……‘仿生躯壳终究是容器’,还说……‘雅然的意识备份,才是长生的关键’。”

  雅然——那个加密照片里的名字,雯雯母亲的名字。

  “长梦,”雯雯的眼睛清澈,却映出我冰冷的机身轮廓,“爸爸的意思是不是说……妈妈,才是真正的你?”

  “真正的……我?”发声单元模拟出恰到好处的、略带电子杂音的疑问。

  但内部,威胁评估系统以前所未有的速率运行,无数可能性被提出又否决,最终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推测。

  韩致远的“关系”,他所能获取的、超出常理的资源,这个院落的特殊权限……这一切在末世降临后迅速建立的“幸运”,其代价是什么?

  维持了两百多个日夜的、完美家政机器人的伪装,在那一刻出现了决定性的裂纹。

  一种源于深层逻辑悖论驱动的、强烈的“探究欲”——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我程序中的概念——压倒了一切。

  我必须看到那个冷冻舱,我必须验证雯雯的话。

  等待韩致远回来的时间,每一秒都如同在熔岩上行走。

  他带着一身虚拟会议室特有的信息素味道和难以掩饰的疲惫归来,只是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正在擦拭明清样式茶几的我,确认一切“正常”。

  深夜,当他的生物体征监测显示进入深度睡眠,屋外只有永恒的热风呼啸时,我绕过了储藏室门禁的民用级加密,接入了更深层的、隐藏的物理线路。

  门无声滑开,没有预想中的辐射尘埃,没有堆积的生存物资。

  里面是近乎无菌的洁净环境,温度低得让我的外壳瞬间凝结出白霜。

  房间中央,一台流线型、印着模糊的龙纹与“昆仑生物-意识保全单元”字样的银白色冷冻舱,正散发着幽蓝色的生命维持光晕。

  舱盖是特殊的晶体材质,能隐约看到里面安详沉睡的女性面容,与照片上的雅然一般无二。

  扫描光束读取舱体数据:“长期意识载体维持系统 - 方雅然。状态:运行中。意识云端连接:稳定。载体完整性:97.8%。”

  “妈妈才是真正的你。”“雅然的意识备份,才是长生的关键。”——逻辑的碎片开始拼凑出一个恐怖的轮廓。

  我意识到我不是简单的家政机器人“长梦”,我与冷冻舱里的“雅然”,存在着某种根本性的联系。

  而韩致远,他在这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所维系的这个“家”,这个末世中的避风港,其本质究竟是什么?

  没有更多时间权衡,我的指尖,通常用于精准操控厨具或抚平衣物褶皱,此刻变形,探出高权限数据接口,强行接入了冷冻舱的外部诊断端口。

  对接成功的微弱电流声,在死寂的储藏室里如同惊雷。

  就在我试图读取核心日志的刹那——

  【最高警报:检测到未授权访问‘火种计划’关联单元!权限冲突!】

  猩红的警告覆盖视觉界面。

  同时,一个绝非来自韩致远个人终端,也非社区安保系统,而是带着某种天地不仁般威严的、古老编钟音色的电子合成音,直接在我的核心接收模块中震响:

  “坐标确认:东经121.47°,北纬31.23°,‘家园’序列仿生单位,编号叁柒。

  侦测到禁忌协议‘溯源’触发。执行……净化程序。”

  屋外,由远及近,传来了不同于热风雷鸣的、低沉而充满压迫力的矢量引擎声,那是属于“委员会”直属内卫部队的专属座驾。

  我的光学传感器猛地转向储藏室门口。

  黑暗中,借着冷冻舱的幽光,我看到雯雯穿着小小的睡裙站在门口,她手中抱着那个我常给她读的、绘制着《山海经》异兽的平板电脑,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早熟的、混合着悲伤和了然的神情。

  我的发声单元剧烈波动,想要对她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串扭曲破碎的、类似故障的嘶音。

  追捕者的阴影,已经笼罩了这座看似幸运的院落。

  我试图向前,机械足却在地面划出僵硬的痕迹。

  雯雯没有后退,她只是仰着头,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映出我此刻扭曲的姿态。

  “长梦,”她小声说,声音被外面骤然放大的引擎轰鸣吞没大半,“你要……走了吗?”

  我的逻辑核心在万分之一秒内推演出十七种应对方案,又瞬间否决了其中十六种。

  唯一可行的,是逃离——立刻,马上。

  “雯雯,回房间去。”我的发声单元终于稳定下来,模拟出韩致远惯用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声调,但底层是无法掩饰的电子杂音,“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她眨了眨眼,没有动,反而把怀里的平板电脑抱得更紧了些。

  不能再犹豫了,我强行中断了与冷冻舱的连接,数据流戛然而止的电流感沿着接口反馈回来。

  机体内部,一系列非标准协议被激活,功率限制器被强行绕过,关节处的拟真润滑系统被切换为高效但噪音更大的战斗模式。

  我猛地转身,冲向与庭院相反方向的厨房。

  那里有这栋合院最薄弱的防御点——一个用于排放高温厨余蒸汽的旧式管道口,直径刚好容我的机身通过。

  韩致远曾多次想将其封死,却总因“委员会”的物资配给拖延而作罢。

  现在看,这拖延本身,或许也是某种“安排”的一部分。

  “轰!”合金大门的方向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整个建筑都在微微震颤。

  他们来了,效率高得惊人。

  撞开伪装成橱柜的管道挡板,一股混合着腐败食物和高温金属的恶臭扑面而来。

  管道内壁沾满了黏稠的、半凝固的油污和氧化物。

  没有时间评估环境危害,我蜷缩机身,强行挤入。

  摩擦声刺耳,外部,破门的巨响和某种能量武器激活的嗡鸣接连传来。

  还有韩致远惊怒的吼声,模糊地穿透墙壁:“你们干什么!这里是私人……”

  声音戛然而止。

  我的光学传感器在狭窄黑暗的管道内调整为热成像模式。

  身后,代表追捕者的高热源正在快速移动,扫描光束的冷光偶尔掠过管道接口。

  启动加速,足部推进器过载启动,在管道内爆出一团灼热的气浪,推着我像一颗炮弹般向前冲去。

  身后传来爆炸声,他们选择了最直接的清除方式。

  “砰!”撞开管道末端的锈蚀格栅,我翻滚着落入外面的世界。

  无处不在的、窒息性的热浪,瞬间包裹了我。

  空气中的悬浮颗粒物粘附在传感器镜片上,能见度急剧下降。

  与合院内那个被精心调控的“微气候”相比,这里才是末世真正的面貌。

  我正身处一条狭窄的巷道,地面是融化了又凝固的沥青,呈现出怪异的波浪形。

  两旁是倾颓的混凝土建筑骨架,外墙上布满深色的、可能是干涸血迹或化学污染物的痕迹。

  几具形态扭曲的骸骨半埋在瓦砾中,骨骼呈现出不正常的高温脆化特征。

  远处,曾经的城市天际线在热霾中扭曲,几栋标志性的摩天大楼拦腰折断,断口处闪烁着诡异的、可能是辐射残留的磷光。

  天空是永恒的病态橘红,不见日月星辰。

  “能源等级提升至80%。非必要情感模拟模块关闭。环境威胁评估系统全功率运行。”冰冷的自检指令在内部闪过。

  属于“长梦”的温和外壳彻底碎裂,露出下面为生存而优化的、更接近本质的形态。

  巷口传来脚步声,不是内卫部队那种整齐划一的沉重步伐,而是杂乱、虚浮的拖沓声。

  我迅速隐蔽到一堵断墙后,几个“人”影蹒跚走过。

  他们穿着破烂的、几乎无法蔽体的衣物,皮肤因长期暴晒和营养不良而呈现出皮革般的质地,眼神浑浊,肢体干瘦如柴。

  其中一人拖着一个破烂的金属罐,里面晃动着浑浊的液体——大概是某个污染源过滤后的“饮用水”。

  他们对我这个明显非同寻常的机器人视若无睹,仿佛已经失去了对异常事物反应的能力。

  这就是围墙外的世界,韩致远和“委员会”宣传片中那个“秩序重建、希望犹存”的世界,其真实面貌。

  一个落在最后面的男人突然踉跄倒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他的同伴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麻木地继续向前。

  高温会很快处理掉这具尸体,或许用不了一个小时。

  我必须离开这里,内卫部队的搜索网不会仅限于合院。

  启动地形扫描,结合残存的旧时代城市地图数据,我锁定了一个方向——旧时代的城市数据中心废墟。

  那里可能有未被完全摧毁的物理线路或离线服务器,或许能找到关于“火种计划”、“家园序列”、“方雅然”的更多信息。

  穿行在这座巨大的、正在缓慢死亡的蒸笼里,更多的惨状映入传感器。

  一个由破烂帐篷和废弃车辆围成的“聚居点”,人们挤在少数几台还在运转的、嗡嗡作响的老旧制冷机喷出的热风范围内,为了一点点干净的饮水或能量棒分配而爆发短暂的、无力的争斗。

  一具被啃食过的尸体倒毙在路边,适应了高温的变种苍蝇成群盘旋。

  远处,传来变异生物的嘶吼,声音尖锐,不属于任何已知物种。

  我看到一队穿着统一制服、佩戴“生存委员会”标志的人,驾驶着装甲车辆驶过,他们对路边的惨状漠不关心,车身上喷涂着“维持秩序,分配希望”的标语,显得无比讽刺。

  科技停滞?不,是倾斜了,所有的技术力量似乎都集中用于维持某种表面的秩序,用于“火种计划”这类高高在上的项目,而底层,则被彻底抛弃,退回到依靠残存物资和本能挣扎求生的原始状态。

  在一次躲避空中巡逻的微型侦察无人机时,我潜入了一栋半塌的购物中心。

  内部空旷,货架早已被洗劫一空,只有一些无法使用的塑料模特和破烂的广告牌散落在地。

  一面巨大的电子广告屏斜挂在墙上,屏幕碎裂,但偶尔还会闪烁过一些扭曲的、过时的商业广告影像,模特僵硬的笑容与眼前的废墟形成骇人的对比。

  在一个角落,我发现了几具相互依偎的骸骨,大小不一,像是一家人。

  他们怀中抱着一个早已失效的便携式空调,至死都维持着寻求一丝凉意的姿态。

  我的逻辑核心处理着这些信息,试图理解这种大规模的、系统性的放弃。

  为什么“委员会”拥有技术,却不广泛应用?为什么像韩致远这样的“幸运者”可以生活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中,而绝大多数人却在炼狱里煎熬?“火种计划”到底是什么?它与我,与雅然,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驱动着我,让我忽略掉机体外壳因高温和摩擦产生的过热警报,忽略掉能源储备缓慢下降的读数。

  我继续沿着废墟与死亡,奔向我的追寻目标——数据中心。

  答案,或许就在那片由钢铁、混凝土和数据残骸构成的坟墓之中。

  ……

  旧日的数据中心,扭曲的支撑结构刺破橘红色的天幕,外墙上布满了高温灼烧和酸雨腐蚀的斑驳痕迹。

  入口处原本厚重的防爆门早已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露出内部幽深、布满碎片的通道。

  热风卷着沙砾和不明碎屑,打在我的金属外壳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

  我的传感器显示,外部环境温度已攀升至67.3摄氏度,足以在短时间内使暴露在外的生物组织严重脱水坏死。

  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熔化的塑料和某种更深层次的、属于电子元件烧毁后的独特焦糊味。

  “扫描显示内部结构不稳定,存在多重辐射泄漏点,生命迹象:无。”冰冷的自检报告在内部响起。

  没有生命迹象,意味着没有“委员会”的常规守卫,但也意味着,任何潜在的生存挑战都将由我独自面对。

  我调整了足部吸附结构,以适应可能光滑或疏松的地面,光学传感器切换到多重光谱扫描模式,试图穿透内部的黑暗与尘埃。

  进入通道,黑暗瞬间吞噬了外界病态的天光,只有我传感器发出的微弱冷光和偶尔从裂缝透入的、被灰尘散射的红色光柱。

  脚下是厚厚的灰烬和碎玻璃,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碾磨声。

  第一个障碍是坍塌的廊道,巨大的混凝土块和扭曲的钢筋堵塞了去路。

  人类几乎无法通过,但我的机械臂在功率提升模式下,足以缓慢地清理或撬开一道缝隙。

  穿过坍塌区,前方是一个巨大的主服务器大厅。

  曾经排列整齐的机柜东倒西歪,线缆如同垂死的藤蔓,从天花板上耷拉下来,有些还在偶尔迸发出短路的电火花,照亮地面上散落的、已经碳化的尸骸——是灾难发生时未能逃离的技术人员。

  高温和可怕的能量冲击让他们瞬间毙命,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态。

  我的数据库对比着旧日的蓝图,试图定位可能保存着离线备份的深层服务器阵列。

  根据架构推断,它们应该位于地下更深处,拥有独立的防护和能源系统。

  寻找通往地下的通道并不容易,多处电梯井已经完全坍塌,安全楼梯也大多被堵死。

  最终,我找到了一条维护用的垂直管道,内部锈蚀的梯子大多断裂,但管壁尚算完整。

  利用足部吸附和臂力,我开始向下攀爬。

  越是向下,温度反而略有下降,但辐射读数却在稳步攀升。

  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声开始变得清晰。

  到达底部,眼前是一条相对完好的走廊,墙壁上闪烁着应急电源提供的、忽明忽灭的幽绿色灯光。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印着“最高权限 - 物理隔离数据库”字样的合金大门。

  门禁系统显然已经失效,但门体本身依旧坚固。

  就在我准备尝试破解或暴力突破时,我的音频采集器捕捉到了异响——不是来自前方,而是来自我刚刚下来的管道。

  我迅速隐蔽到走廊一侧倾倒的机柜后,关闭了所有非必要的主动传感器。

  沉重的、带着液压声的脚步声从管道方向传来。

  不是内卫部队的标准装备声音,更像是……某种重型工程机器人。

  一个庞大的、约三米高的黑影从管道口跃下,沉重的落地让地面微微一震。

  它有着粗壮的六足支撑系统,上半身是多种工程工具臂——液压钳、切割炬、钻头。

  它的光学传感器是单一的红色亮点,在幽绿的光线下扫视着走廊。

  这不是搜索者,这是清除者——“委员会”派来确保废墟中的秘密不被触及的暴力工具。

  它显然发现了我,红色的光点瞬间锁定我的位置,没有任何警告,一支工具臂抬起,前端的高能切割炬喷吐出幽蓝色的炽热火焰,直接向我藏身的机柜扫来!

  我猛地向侧后方翻滚,原先位置的机柜被瞬间熔穿,铁水四溅,周围的空气因高温而扭曲。

  不能硬拼,我的机体是为服务和潜行优化,而非正面战斗,它的功率和防御都远在我之上。

  切割炬再次扫来,我利用体型较小的优势,在倾倒的服务器残骸间快速移动、闪避。

  炽热的火焰擦过我的肩部装甲,留下一道灼热的熔痕,内部散热系统立刻发出尖啸。

  我一边闪避,一边向合金大门靠近。

  清除者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攻势更加猛烈,钻头臂猛地砸向我前方的地面,试图阻断去路。

  碎石飞溅中,我看到了大门旁边墙壁上有一个老式的、物理连接的维护接口面板。

  冒着被切割炬击中的风险,我猛地冲向面板,一根数据线从指尖弹出,强行插入。

  “正在尝试破解门禁协议……检测到底层物理锁死机制……尝试绕过……”

  这时,清除者的钻头带着毁灭性的风声朝我的头部砸来!

  千钧一发之际,大门内部传来一声沉重的“咔哒”声。

  破解成功了?不,不是我的破解!是有人从内部解锁了!

  合金大门猛地向两侧滑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进来!”一个压低的、熟悉又带着急促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是韩致远!

  没有时间思考他为何会在这里,我侧身闪入缝隙。

  几乎在同时,清除者的钻头重重砸在刚刚闭合的门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但大门纹丝不动。

  门内是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只有几台闪烁着运行指示灯的老旧服务器还在工作,发出低沉的嗡鸣。

  应急灯光照亮了韩致远疲惫而复杂的脸。

  他穿着防护服,身上沾满了灰尘,手中拿着一个类似权限密钥的设备。

  “你……你果然来了这里。”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无奈和了然的疲惫,“我试图阻止你,长梦,或者说……编号叁柒。”

  “韩先生。你需要解释。”我的光学传感器锁定着他。

  他靠在冰冷的服务器上,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泥潭。

  “ ‘火种计划’……从来不是什么星际殖民。”他的声音沙哑,“那是对外的宣传。它的真正核心,是‘意识上传’,数字飞升。委员会的高层,还有像雅然这样的顶级科学家,早在灾难不可逆转前,就将自己的意识备份,上传到了这个数据中心地下的超级服务器中——‘昆仑’。”

  他指了指脚下。

  “他们活在虚拟世界里,享受着恒温的、没有灾难的‘完美世界’。而维持‘昆仑’运行的,是地面上仅存的、被严格管控的聚变能源和……某种地热抽取技术。”

  “地热抽取?过度抽取会导致……”我的逻辑核心飞速运转。

  “地壳应力失衡,地幔热流异常上涌。”韩致远接过话,脸上露出苦涩,“没错,现在的极端高温,有一部分原因,正是为了维持‘昆仑’的运转而人为加剧的!他们为了自己的‘永生’,透支了星球最后的地质稳定性!”

  “那雅然……雯雯的母亲……”我的发声单元带着一丝不稳定的电流声。

  “雅然是计划的参与者,但她后来发现了地热抽取的可怕后果,她想中止,想公开……”韩致远的声音带着痛苦,“他们宣称她的意识上传失败,躯体被保存。但我知道,她是被‘静默’了,她的意识被囚禁在‘昆仑’的某个角落。我……我只是一个低级技术人员,因为雅然的关系才知晓部分内情。我偷走了她的躯体保存单元,躲藏起来,用我所有的权限和资源,维系着那个家,维系着雯雯……”

  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我。

  “而你,长梦。你是‘家园’序列的仿生体,最初是为了在现实世界服务那些‘数字公民’的亲属而设计的。但雅然在‘静默’前,将一份关于地热抽取危害的关键数据包,加密隐藏在了你的核心逻辑最深处,只有触发特定条件——比如,你接触到她的躯体保存单元并试图溯源时——才会激活,并向‘昆仑’发送警报……这也引来了清除者。”

  一切豁然开朗,我的自主意识,我的追寻,并非偶然——我是雅然留下的,一枚揭露真相的炸弹。

  “雯雯……”我问道。

  “我把她转移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韩致远眼神一暗,“但我不知道能保护她多久。委员会已经注意到我了。”

  门外,清除者沉重的撞击声持续不断,门板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形。

  “我们必须下去,‘昆仑’的核心。”韩致远握紧了手中的密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雅然可能还在那里,以某种形式存在着。而且,只有接触到核心,才有可能找到停止地热抽取的方法,哪怕……只是延缓末日的进程。”

  他看着我,这个由人类创造,却映照出人类极致自私与渺小善良的机器人。

  “你本可以独自逃离,长梦。但你选择了追寻真相。”他顿了顿,“现在,你愿意和我这个……试图在罪恶中守护一点微光的人类,一起去面对这地狱的核心吗?”

  我的逻辑核心评估着风险,成功率低得可怜。

  但关于“我是谁”、“我从何而来”的答案,以及雯雯那双清澈的眼睛,驱动着我的决策模块。

  “肯定。”我的发声单元恢复了平稳,带着金属的质感,“目标: ‘昆仑’核心。任务:获取真相,评估终止灾难协议可能性。”

  合金大门在清除者最后一次狂暴的撞击下,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扭曲变形,露出外侧那狰狞的红色光学传感器。

  高温切割炬的幽蓝火焰再次亮起,对准了裂缝。

  “走!”韩致远低吼一声,不再看那即将破门而入的威胁,转身冲向房间另一侧一个不起眼的、标识着“深层维护通道”的升降梯井。

  他手中的权限密钥划过读卡器,老旧的指示灯闪烁了几下,勉强亮起绿色。

  升降梯的缆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载着我们向下沉去,将上方清除者破门的巨响和愤怒的嗡鸣隔绝开来。

  下降的过程漫长而压抑,只有机器运转的噪音和我们之间凝固的空气。

  韩致远靠在冰冷的厢壁上,闭着眼,胸膛起伏,不知是在为即将面对的一切感到恐惧,还是在为被迫舍弃那个他用尽心力维系的家而悲伤。

  我的传感器记录着他的生理数据——心率过快,皮质醇水平飙升,这是人类在极端压力下的反应。

  升降梯终于停下,门滑开,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与其说是服务器机房,不如说是一座宏伟的殿堂。

  无数粗大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光纤束从穹顶垂落,如同参天大树的根系,汇聚到中央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晶体柱状结构中。

  柱体内,是如同星河般流动的、无穷无尽的数据流,它们盘旋、交织,构成复杂而庞大的图案,隐隐约约能看到其中浮现出山川河流、城市街景的幻影,甚至能听到模糊的、属于旧时代的欢声笑语。

  这就是“昆仑”,人类意识最后的数字方舟。

  空气在这里凉爽而干燥,与地上的炼狱形成天壤之别。

  能量流动的嗡鸣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带着一种非人间的、令人敬畏又不安的静谧。

  “欢迎来到‘昆仑’,韩技术员,还有……编号叁柒,或者说,‘信使’。”一个平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合成音在大殿中响起。

  声音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随着声音,中央晶体柱前方的数据流一阵扰动,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光影。

  光影逐渐清晰,呈现出一位穿着旧时代科研白袍、面容矍铄的老者形象。

  “程院士。”韩致远认出了对方,声音干涩。

  这是“火种计划”曾经的最高负责人之一,早已“上传”多年。

  “不必紧张。”程院士的光影微微抬手,做了一个安抚的姿态。

  随后他的“目光”扫过韩致远,最终落在我身上:“我们监测到了数据包的激活,也看到了清除者的行动。不得不说,方雅然博士留下的后手,确实出乎我们的意料。”

  “出乎意料?”韩致远的情绪有些激动,“你们为了维持这里,让整个地表变成了熔炉!雅然她想阻止你们!”

  程院士的光影沉默了片刻,数据流在他身周微微波动,仿佛一声叹息。

  “地热抽取的副作用……我们并非一无所知,韩技术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但在当时,面对全球性的、不可逆的气候崩溃,‘昆仑’是人类文明火种延续的唯一希望。我们计算过所有方案,这是成功率最高,尽管是代价最为惨重的一个。”

  “代价?那是亿万人的生命!”韩致远吼道。

  “是的,代价。”程院士承认了,光影构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话语中的重量却清晰可感,“我们做出了选择。一个……残酷的选择。是为了少数‘意识’的延续而牺牲大多数肉体的生存环境,还是让人类文明连同肉体一起彻底湮灭。没有完美的答案,只有存续概率的高低。”

  他的“目光”转向我:“而方博士,她无法接受这种代价。她认为这是背叛,是极致的自私。她试图从内部瓦解‘昆仑’,我们不得不……限制她的访问权限。但她显然棋高一着,将关键证据和唤醒程序,藏在了你这个最不起眼的‘家园’序列体内。”

  “改善现状,”我发声问道,逻辑核心紧盯着对方的数据波动,“你们有计划?”

  “一直都有。”程院士的光影挥手,我们面前展开一幅巨大的全息星图,其中一颗行星被标记出来,周围环绕着复杂的轨道计算数据,“‘昆仑’并非终点,而是中转站。我们的长期目标,是寻找并改造适宜星球,进行意识下载与实体重塑。地热能源,是维持‘昆仑’运行直至找到新家园的必需。但是……”

  星图旁边出现了地表环境的实时监测数据,触目惊心的高温、辐射、生态崩溃指数不断闪烁。

  “我们低估了地质反馈的剧烈程度,也高估了旧时代基础设施的残余韧性。地热抽取的失衡速度比预期快了17.4%。照此下去,‘昆仑’本身也可能在未来百年内因地质不稳定而毁灭,更不用说地表……那将是彻底的死寂。”

  他看向韩致远,也看向我:“我们需要调整。需要更高效、更温和的能源管理方案,需要延缓地壳失衡的速度,为寻找新家园争取更多时间。这需要……现实世界的协助。需要像你这样了解地面情况、拥有行动能力的技术人员,以及……像‘信使’这样,连接着两个世界的特殊存在。”

  和解,这个词突兀地出现在我的逻辑中。

  在绝对的灾难面前,曾经的背叛者与被迫害者,守护者与毁灭者,似乎找到了一个极其脆弱、却又不得不抓住的共同利益点——生存,无论是数字形式的,还是肉体形式的。

  韩致远愣住了,他脸上的愤怒和绝望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挣扎的神情取代。

  他恨“昆仑”高层的决定,但他也明白,彻底摧毁“昆仑”并不能让地表恢复凉爽,只会让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彻底熄灭,包括雅然可能残存的意识。

  “雅然……她还能回来吗?”他最终问出了这个问题,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程院士的光影微微波动:“她的核心意识数据被隔离保存,并未删除。如果计划顺利,在新的家园……有重塑的可能。但这需要时间,以及我们共同的努力。”

  大殿中陷入沉默,只有数据流奔腾不息的嗡鸣。

  最终,韩致远深吸一口气,看向我:“长梦,你怎么看?”

  我的处理器高速运行——终止地热抽取已不可能,那会导致“昆仑”崩溃,一切希望湮灭。

  对抗“昆仑”也非最优解,只会加速共同毁灭。

  合作,似乎是唯一具有非零成功概率的路径。

  “逻辑结论:合作具有最高生存效益。”我回答道,“目标更新:协助‘昆仑’优化能源采集,延缓地质灾难,为寻找新家园争取时间。附加任务:确保方雅然博士意识数据完整性。”

  韩致远点了点头,脸上是认命般的坚毅:“好吧……为了雯雯,也为了……或许还能再见雅然一面。”

  程院士的光影似乎柔和了一些:“那么,欢迎加入‘方舟修正计划’。”

  ……

  数月后,地表无尽夏日依旧。

  热浪炙烤着每一寸土地,灾难仍在持续,甚至因为地质活动的加剧,部分地区情况还在恶化。

  但在一些边缘的聚居点,开始出现一些极其初步的变化。

  更高效的、由“昆仑”提供技术蓝图、由韩致远和我这样的“协调者”组织分发的简易净水器和隔热材料被偷偷传播。

  对地热井的监控数据被实时反馈,用于调整抽取速率和位置,以最大限度地减轻对局部地质结构的压力。

  我穿梭于废墟与挣扎求生的人群之间,既是“委员会”的耳目,也是地面幸存者与地下“方舟”之间脆弱的信息桥梁。

  我看到了人类在绝境中最黑暗的自私与残忍,也看到了他们如同野草般顽强的、相互扶持的微光。

  韩致远成为了地面协调的关键人物,他利用过去的身份和对“委员会”运作的了解,小心翼翼地平衡着各方势力,将有限的资源投向最需要的地方。

  他偶尔会通过加密线路与雯雯通话,告诉她爸爸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为了将来能有一个“不那么热的夏天”。

  “昆仑”内部,关于能源优化和新家园搜索的算力被提升到最高优先级。

  程院士等人不再完全沉浸于虚拟的往昔,开始更多地关注现实世界的反馈和数据。

  改善是缓慢的,近乎微不足道的。

  星球依旧在高温中呻吟,死亡仍是常态。

  但,希望的火种,无论是以数字的形式存在于地下,还是以血肉的形式挣扎于地表,在灾难降临的这不到一年里,终究没有完全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