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再梦-《百年梦魇之青杏》

  ……我站在一个河埠上,河埠边有几条船头挤着头地靠在一起。我似乎在犹豫,该踏上那条船去!船上有人在招呼我,让我赶快下去……我已站在了其中的一条船的船头。船前舱的盖板匐然打开,里面居然有许多的鱼,前舱里的水不多,鱼肚闪着银白色的光。我不明白,前舱里既然放了这么多鱼,为什么不放一些水养着?边上那条船的前舱盖也被打开了,里面同样有许多泛着银白色光的鱼。好像是鲢鱼。有人拿着一个勺子,将我站着这条船前舱里的鱼往边上那条船的前舱里掏。勺子一碰到鱼,那些鱼居然都开始跳动了起来。一边跳,一边还朝我翻着白眼。我不知道,这翻白眼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能感觉,这是生气和不情愿的表现。我似乎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鱼被掏到另一条船的前舱里去……

  我终于又被带去突审。看来,在看守所对邻县代建工程的审讯结果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或者是让他们陷入了进退维谷之中了。并不是我要陷他们于维谷,事实就是如此。我只是实话实说罢。

  还是在那间审讯室。这是一间让我惧怕的审讯室。但是,我依旧得硬着头皮被他们带了进去。接下来的程序似乎已经是程式化了。我被安置在那张提审椅上,双手和双脚被分别铐在椅子的扶手和前踏板上。空调的出风栅又直对着我。那根红色的布条又直直地指向了我。

  冷风一阵阵地扑面而来,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提审的人倒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沏茶、点烟。身子靠在椅背上后仰着,朝空中一个接着一个吐着烟圈。那副形象,活脱脱便是一副地痞、流氓的形象。烟圈一个接着一个地旋转着出来,被冷气一吹,顿时弥漫成了烟雾。我被笼罩在了烟雾中。我被迫吸入了烟雾,引起了一阵阵激烈的喷嚏和咳嗽,这似乎令他们很开心。那两个人于是使劲地吸烟,将嘴中的烟大口大口地直接吐进那股冷气流中。但是,一阵阵剧烈和咳嗽之后,我终于平静了下来。这令他们很失望。

  那位满脸横肉的人开口了。他问:“这段时间,考虑得怎么样啊?”

  我说:“考虑?我考虑什么?”

  他说:“看来,看守所的生活,你过得很滋润哦。倒依旧没病没灾的!”

  这倒确实是一件让我感到很奇怪的事!我没被抓之前,隔三岔五地会感冒。被抓了之后,虽然身体消瘦得很快,但体质似乎比以前好了些。与感冒似乎也已绝了缘。就算偶遇风感、鼻塞,不吃药,也能很快地自愈。全身的皮肤已经松弛,我知道,这是突然消瘦造成的;全身的肌肉也已很松,我自己常常抚摸自己,触手已经没有了那一份结实。看守所没有镜子,我没法知道,我的躯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那一份一直让我自傲的匀称还在不在?

  看守所的伙食已经差到了极点。没有荤腥,缺少油水。我只能依靠家人打在我账上的钱去购买一些诸如咸蛋之类的副食品来补充营养。好在账上的钱倒不缺。进看守所没多长时间,在邻县的一位同行朋友便托警官在我的帐上放了一千元钱。也算是雪中送炭了。人的身体也真是天生的让人难以捉摸。越是对它呵护有加,它越是小毛小病不断。让它置于恶劣的环境中了,它的各项抵御疾病的功能,倒能尽情地发挥出来了!

  他见我不搭理,便又说道:“问你呢!怎么不说话!人家是好心在关心你!你摆个脸给我看啊?”

  我说:“你是在好心地关心我吗?你是巴不得我早一些死呢!”

  他说:“你早一些死,我有什么好处?要我巴不得?”

  我说:“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呢!你们对我常常采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到底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

  边上的人一直冷眼旁观着我。这是一个新面庞,当然,仅仅是提审室里的新面庞。人其实我早就认识,我知道,他也早就认识我!只是平时从未打过交道而已。他突然插嘴道:

  “这是在提审室!我们是在提审你!你态度这么恶劣干什么?”

  我说:“提审室怎么啦?你们问我,我是在回答你们嘛!如果,你说我不能这样回答,那我就不说话好了!”

  接下来,无论他们问什么,我都不再开口,只是朝他们翻白眼。后来,干脆连白眼也懒得翻了,垂着眼帘,充耳不闻。这种让他们自说自话的场景显然让他们不舒服。那位满脸横肉的人说:

  “我知道,不到那个时辰,你是不会说的!那我们就陪着你耗!看你能耗多长时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冷风却始终包裹着我。我不敢打瞌睡。我知道,如果我一打瞌睡,身子会越发冷。当然,他们也不会让我打瞌睡。等到他们认为我有了瞌睡的迹象时,他们便会来使劲地摇晃着我的身子。我的手脚都被铐在椅子上,我无法挣扎。从我内心来说,我倒还真希望他们能时时来提醒我,让我不要进入睡眠状态。这个目的,在审与被审者之间倒是一致的!只是我是为了抗争,他们是为了等待我的精神崩溃。

  渐渐地,我已感觉自己仿佛被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像杰克一般无奈地仰着脸,灵魂已经渐行渐远。如果,灵魂真的能如此离我而去,我倒是也解脱了。在身体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常常会冒出这种很模糊的念头,甚至心中会产生这种企盼。

  我已不知道,我到底已经跟他们耗了多久?只看见提审我的人在更换着。我有时,扭过头去看看身后的那扇小窗户。我虽然无法看到窗外的景物,看不到窗外的黄瓜架,更看不到黄瓜架上的藤蔓和开着的小黄花。但窗子一角的天白与天黑,我却还是能看得到的!每一次眼前的人更换,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

  但是,数次下来,我已经耗不下去了!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坐在审讯桌那边的人,也在渐渐地拉远。那种骨骼收缩的感觉又出现了!我知道,令我心悸的那一份感觉随即就会降临。

  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象。我看见眼前的那一面白墙上出现了一排窗户。我似乎正站在窗户边看外面的风景。窗户外是一片绿色的田野。田野的中央,有一棵冠顶如伞的大树。大树枝繁叶茂,一片郁郁葱葱。与绿色的田野相映成趣。田野上是一片晴朗的天空,白云朵朵,更显得蓝天的纯碧。没有太阳,但我感觉阳光正照射在我的身上。这是一份令人惬意的温暖。我似乎置身于一个软软的棉花堆中,温暖的感觉蔓延到了我的四肢百骸!

  不知何故,窗外的景色发生了变化。田野中央的那棵大树已经移到了窗的近前。田野上已是一片成熟的金黄。大树下是一条略有一些拐弯的大路。拐的这个弯像似是刻意要绕过这棵大树。拐弯处形成了一个陡坡,一辆板车正被人往坡上拉。我看不见车前拉车的人。我似乎想去帮助推车。我已站在板车的后面,弯下腰去,却发现板车底下根本就没有轮子。我扭头望,想叫人帮忙,却发现窗外的檐下有一条臭水沟。臭水沟里的臭水很浑浊,却在不停地流着。

  一个念头在我的脑际一闪。都说流水不腐,这里的流水怎么会浑成这个样子呢?我凑近了去看,倒没有闻到刺鼻的臭味。浑浊的水中,甚至还有几条逆水而游的小鱼。小鱼很整齐地排列着,不断地划着它们的鳍和摆动着它们的尾,但是,竟不能前进半分。逆水的小鱼很努力,这种努力在流水面前却都付之于东流。逆水的小鱼很漂亮,它们时不时地会折一下身子,也不知是为了化解迎面而来的水流的冲击,还是为了向我展示它们身上红蓝相间的花纹?

  我不认识这是一种什么鱼?它们有一点像小时候我常去河埠上垂钓的鰟鲏;又像是那种更小的窄窄的玉鲥鱼。我蹲在水沟边仔细地端详,如果说它是鰟鲏的话,它们的身子应该是扁的,像是菜场上常见的那种玉鲳鱼的样子。但是,它们的身子似乎并不扁。如果它们是玉鲥鱼的话,它们的身子应该是呈微圆形的。像菜场上常卖的鲥鱼模样。但是,它们的身子又似乎并不圆。而且,在我的印象中,似乎玉鲥鱼的肚子上只有线状的蓝色花纹,并没有如此斑斓的色彩。

  这是一种什么鱼呢?难道是那种聋庞鱼?也不像啊!聋庞鱼的肚皮是呈浅黑色的,并不是这种亮闪闪的白色。而且,鳞鳍上也是蓝色的斑纹,尾鳍边似乎还有长长的飘带。像那种热带鱼鳍上的飘带一样。我一直不明白,它们的名字为什么叫聋庞鱼?是因为在它们的头上理应是耳朵的部位,相对各有一小块蓝色的斑点吗?还是不管我发出再大的声音,它们也听不到?

  小时候,在故乡小镇,我曾经养过鰟鲏鱼和聋庞鱼。那时候,没有后来常见的那种金鱼缸,也没有后来在花鸟市场上常常有得买的那种金鱼和热带鱼。我只能将鱼养在一个大口的玻璃瓶中。鰟鲏鱼是小河里钓来的,养在玻璃瓶中的鰟鲏鱼常常可以看到嘴被钓钩扯破的痕迹,也不知道它们痛不痛?聋庞鱼是从小镇后面的那条垄沟里捉来的,嘴唇照例是不会破的。但是,不管是钓来的还是捉来的;不管它们的嘴唇有没有被扯破,它们一律都不肯吃东西。哪怕是我往瓶中丢进它们最爱吃的红色小蚯蚓,活着的小蚯蚓沉在瓶底还在扭动着呢!鱼们照样也不理不睬!

  鰟鲏鱼不理不睬还可以理解,它们的嘴毕竟被扯破了嘛。扯破了的嘴巴,吃东西肯定会痛!聋庞鱼的不理不睬就让我不能理解了。莫非,它不仅耳聋,竟连眼睛也瞎了?连这么漂亮的美食也看不见?不过,我倒是确实不知道,聋庞鱼喜欢吃什么食物。我从来没有用蚯蚓钓到过聋庞鱼!莫非,这红色的小蚯蚓并不是它们的最爱?这是小时候常常让我愁肠百结的困惑。

  我不知道,这一切何以会出现在我的幻觉中?一盆冰水从窗户外泼了进来。我被浇了个透心凉。我打了一个寒噤,抬眼看看,心中十分纳闷,我这是在哪儿呢?墙上的那一排窗户已经突然隐去,但却又若隐若现。坐在前面的人也在忽近忽远地变幻着。骨头里的蚂蚁又已经在开始爬动。噬咬又开始了。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了起来。

  “好了!我们现在开始问你!你要好好地回答!”有个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地方跟我说。

  我努力摇了一下头,想把头脑中的幻觉丢开。

  “你把那些建筑商给你的钱都存入银行了是不是?”那个声音又远远地在说。

  “那是我大弟委托我理财的钱!”我呓语道。

  “你用不着这样回答!你只需说‘是’或者‘不是’。”那个声音仍远远地在说。

  “随你们怎么写吧!你们写,我签字就是!”我依然呓语着。

  于是,我能听到的只是那几个字:“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啊“是不是”。就好像是唐僧在念他的紧箍咒。我的头痛欲裂。那一阵阵的撕裂,让我恨不能将自己的头颅拧下来。我“唔”、“唔”地呻吟着。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也是一种肝胆俱碎的疼痛。这种疼痛的感觉,让人说不出口,却又不得不承受着。这样的时间真的是难熬啊。但我又不得不痛苦地煎熬着。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后,他们将一叠纸递了过来:

  “来!看一下,我们记的,是不是你说的!”

  递过来的纸,在我眼前恍恍惚惚地有几叠。我不知道哪一叠才是真的。哪几叠是幻影?我抓了几下,始终抓不住。其实,我的双手腕分别被铐在椅子的扶手上,我不知道,我伸手抓了几下的感觉是怎么来的!那叠纸最后还是塞在了我的手中。我右手腕的手铐已被打开。我抓住纸,茫然地看着。纸上的字迹模糊成了一片。我根本没有办法看清楚!但是,下意识在告诉我:这字可不能签!我的头脑在瞬间似乎突然清醒,但很快便又陷入了更加的混沌。我听到自己似乎在问:

  “我刚才说了这么多话吗?”

  审讯桌后面有四个人形在忽远忽近地瞪视着我。我似乎听到他们在说:“不是你说的,难道还是我们编的啊!”

  “你们又不是没编过!”我呓语道。

  “你签了字,我们立即将空调关掉!”他们似乎又在说。

  “骗我!你们骗我!”我仍在呓语着。

  “我们从来没有骗过你!”他们突然十分地和颜悦色,“你女儿已顺利出国了!我们没有为难她吧!你老婆也好好的!我们没有骗你吧?”

  我突然爆发了一阵哈哈大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我老婆现在在哪儿!”

  这是一种终于被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后的得意;也是我竭尽全身之力的最后一次宣泄。极像是濒临死亡之前的回光返照。我感觉是回肠荡气的大笑,落在他们的耳中,很可能只是病猫临死前的那一声呜咽。大笑之后,我的神情迅速萎顿,灵魂似乎已经离开了我的躯体。但是,尽管在他们听来只是一声病猫临死前的一声呜咽,他们的神情仍是为之一变!这一变在我的幻觉中,被迅速放大。我甚至看到有许多双眼睛在交换着眼神。这些眼睛都是血红色的,甚至有几双还在淌着鲜血!眼神一忽儿狰狞;一忽儿温和。我喜欢这温和的眼神,它像阳光一般地抚摸着我的心灵!

  “你签字吧!”那个温和的眼神极富诱惑地对我说,“空调关掉,你身体内的痛苦便消失了!难道我还会骗你吗?”

  是啊,这阳光一般温和的眼神怎么可能骗人呢?这种温暖的感觉与我身体的急切渴求形成了共鸣。我很享受地接受着这温柔的提议。他将笔塞进了我手中,指点着让我签这儿、这儿!我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地任由他摆布着。我的眼睛已经模糊,无法看清我落笔的地方,只能大致地签着。签下的字总是重重叠叠的,这让我很沮丧。我一直认为我的字签得很漂亮,虽不能说是龙飞凤舞,但总也能算已登堂入室。我像是阿q一般地画着押,甚至还在努力比划着,努力将字签得更漂亮些。

  然后是按手印。他和蔼地抓住我的手指,在红红的印泥上重重地按了下去。又似乎是故意扭了一下,让印油沾满了我的食指。然后,牵引着我的手指到处捺。我忽然觉得他的这种按法太死板,太墨守成规。我垂下了眼帘,没有等他使劲,我便按了下去。这一切的程序走完,这一次的突审也总算获得了他们所预期的满意结果了。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居然也跟着感觉很快乐。

  但是,他们并没有关掉空调。那根红布条依旧直直地指向我。这让我很沮丧,也很无奈。我心中的那一份紧张不安却毕竟没有了。绷着的神经一松,我全身骨子里的那份痛楚立即又象浪潮一般地一浪跟着一浪汹涌而来。我垂下头,不由自主地佝偻着身子。提审我的那些人居然都已离去了。他们很放心地让我一个人呆着。其实,确实不必担心什么哦。椅子被固定在水泥地上的铁襻上,我被固定在椅子上,双手和双脚都被铐着,难道还用得着怕我脱铐而去?便是打开了我的手铐和脚铐,我也已是寸步难行。几天几夜被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我的双腿早已麻木了,我难道还能插翅飞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提审室里终于又出现了人声。我睁开眼睛,眼前是蓝花花的一片。有人似乎在跟我说:

  “你待在那个看守所太舒服了!给你换个更舒服的地方!”

  我木然地看着他们,并没有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我被他们带离了提审室。屋外已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今夕是何夕。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他们想将我置于何处就置于何处。他们想捏成方就捏成方;他们想搓成圆就搓成圆。

  车在一长溜的灯光下走。我被安置在车的后座。左右都挤着人,一种被挟持的感觉。其实,又岂是我的身子被挟持;我的灵魂、我的思想也一直被他们挟持着。让我半点动弹不得。

  我从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望出去。夜幕下马路的灯光呈一长溜昏黄色。路上没有行人,也罕见有过往的车辆。我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我分不清东西南北。趁着夜幕将我带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颇有一些要将我秘密处决的意思。这种感觉在我心头油然而生。让我惧怕!我倒并不是怕死,而是不愿意死得如此地不明不白。

  车子的前轮似乎辗上了一粒石子,车身“咯噔”了一下,被挤压的石子从车子的轮下射出,不知飞去了哪里?倘如这粒石子正好射在了行人身上的话,也许会像被枪子射中了一样当场毙命呢!不知为何,我居然会突然转动这样的念头。但是,微微震颤着的车子,像是婴儿的摇篮,我在这轻晃中,很快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等到我被他们推醒,我发现车子已停在一个院子内。这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院子,虽然也有那种可伸缩的铁栅栏门。门上也有一盏正不断转动着红色亮光的警灯。我被他们带下车,双手被铐着。他们带我走去车子的后备箱边,后备箱已打开。我在邻县看守所的那个放物品的包放在车上。我努力踮起脚尖,提起了那个包。双手被铐着,无法拎包。我只得将包甩在背上,随他们走进了一扇黑黑的铁门。

  这是哪儿呢?铁门边似乎并没有招牌。招牌一定在那扇可伸缩的铁栅栏门外了。我无暇去顾及这些,只得机械地随他们走。

  铁门后面是一条宽阔的甬道。甬道内黑乎乎的,虽然甬道边的墙壁上亮着黄色的壁灯,但仍让我感觉像是走进了地狱之门。甬道内有一股冷飕飕的感觉,让我的汗毛都不自觉地竖了起来。甬道的两侧看来有许多支道,在第一个支道旁,他们让我随支道右转。走过一扇门,又走过一扇门。这一扇一扇的门似乎与原来的看守所不同。只一扇厚实的铁门,铁门外并没有铁栅栏门。我被带到门框上方写有一个大大的“21”字样的监房前。

  带队的警官开了门。里面的笼板上躺着坐着的人都扭过头来或欠起身子来瞪着我!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我又将面对一群完全陌生的人。

  笼子里的人让我睡八号铺位。他们似乎早已得到了通知,知道将有新人入内。二号铺空在那儿。我才将包放下,警官帮我打开了手铐,让我去剃头。我跟着走去监房外的过道上,剃了头,我才回监房洗澡。几天几夜没有睡觉、没有洗漱,我感觉我的身子已经发臭了!冷水洗澡让我的身子一激灵,头脑在瞬间清醒了过来。我问监房里的人,这是哪儿呢?他们告诉我:

  “这是某某看守所!”

  哦,我被他们从小城东邻县的看守所带到了西邻县的看守所。这换来换去的,又是为哪般呢?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这个问题,头脑在瞬间清醒之后,又在瞬间转入混沌。我匆匆抹干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内衣裤,爬上笼板,倒头便睡。

  已是深秋,天已渐渐地凉了。我的身躯已是麻木,根本感受不到那一丝凉意!醒来时,同笼子的其他人都已坐在笼板前,将笼板当作工作台,埋头干着活。原先的那个看守所,笼子内也干活。但我待的笼子不干活。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似乎还没有明白,我怎么会睡在这里?干活的人也都抬起头看着我。我问:

  “这是哪儿?”

  那位似乎是笼头的说:“你来时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睡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醒过来呀!”

  我抬头看看上方,一样的老虎窗和一样的左右各一排窗户。边上又有人说:

  “这是某某看守所!”

  哦!我的支离破碎的记忆开始缀连。我渐渐回忆起了我坐在车中,看到的两排昏黄的灯光;回忆起灯光外黑咕隆咚的夜色;我进了没有看清招牌的院子;然后是一扇黑色的大铁门;然后是阴森森的甬道;然后是黄灿惨的壁灯;然后是剃头。我摸了摸头,头顶已是一毛不剩!但毛碴碴地扎手,像是没有刮尽的胡子。我又摸了一下下巴,胡子也剃掉了。不过,总没有用剃刀刮得光溜!

  他们见我坐在笼板上发怔,便有人问:“你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吧?”

  我说:“我在这种地方已经呆了好几个月了!”

  又有人问:“你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

  我说:“你问这个干嘛?”

  我虽然第一次进这个笼子,但我对这种地方却不是初来乍到。所以,我的口气不会太友好!那个像是笼头的说:

  “让你们不要问,你们怎么又问了?少一些好奇心!他来前警官不是特意关照过吗!让你们不要问!也不要干涉他!他想睡在哪个铺位就睡在那个铺位!他也不用干活!他如果要写东西的话,问警官要笔和纸!”

  哦,警官有这样关照过吗?这倒让我大为放心了!

  铁门响了,大概是警官已从监控中看到我已醒来。他将我带了出去,说所领导要见我。我跟他走到一间办公室前,办公室内亮着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这个看守所总给我一种黑乎乎的感觉。便是大白天,甬道上的灯也亮着。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人,他见我进去,用手示意了一下,让我坐在办公桌前那张早已摆放好的椅子上。他默默地看着我,我也默默地看着他。他说:

  “所长去省城开会了,让我找你谈一谈!我已经对你的基本情况作了了解。我不会议论你涉及的事情的是与非。你也不必向我解释。我只是希望你既然已经进入了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我已经让管你们的民警关照你同监房的那些人了!如果有人欺侮你,你要及时向警官报告,他会去处理的。你不要去跟他们争、跟他们吵。这些人的素质都很差!”

  我说:“所长,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跟人吵架的。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可以争、可以吵的呢?我在某某看守所呆了这几个月,从来没有跟人红过脸!”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你毕竟也是当领导的人嘛!这点素质总是有的。撇开你我现在的身份不谈,我们也会尊重你!”

  我朝他笑笑,他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觉得再说任何话,都已是多余的了。他顿了一下,又说:

  “我今天只是受领导委托找你聊一聊。所长回来,如果有事的话,他自己会来找你的!”

  “好的!好的!”我说,“我到这里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麻烦倒不麻烦。”他说,“我们也是一份工作,希望你能配合好我们!”

  我点点头。看来,又有谁出面帮我事先打招呼了。不然,怎么会如此地慎重其事呢!

  这位受所长委托找我谈话的警官将我送回到管笼子的那位警官的办公室前,朝我点点头,便算是告辞了。我坐在了管笼子的那位警官的办公室里。跟警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说:

  “既然领导已经找过你了,我也就不多说了!希望你能支持我的工作!”

  我说:“支持是肯定的。只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也请你能及时指正!我新来乍到,还不懂这里的规矩呢!”

  他说:“你不是已在某某看守所呆了几个月了吗!看守所嘛,就是这副样子!”

  我问:“你来看守所工作的时间还不长吧?原来是在哪儿工作的?”

  他说:“你怎么看得出来?我确实才来几个月呢!原来在派出所工作。”

  “看守所的工作,应该比派出所轻松一些吧?”我说,“不过,责任也挺重的哦!

  “差不多吧!”他说,“像我这个年纪,到哪儿工作都一样!”

  我说:“你年纪还很轻嘛!正是可以大展宏图的年龄!”

  他说:“大展宏图?有什么宏图可以展的!当官需要有背景,有后台!我一没有背景;二没有后台。有什么宏图能让我去展呢!”

  他的话,倒让我一时语塞。说得也是!当官如果没有背景,没有后台,哪怕你是满腹经纶,功勋卓着,最后,还不是都为他人做嫁衣裳!我将话题扯开:

  “你的孩子应该蛮大了吧?”

  他说:“正读小学呢!”

  我问得模糊,他答得更模糊。读一年级是读小学;读六年级也是读小学。这中间,差距可是大了去了。

  “你呢?你的孩子呢?应该上大学了吧?”他问。

  “大学才毕业,刚去英国留学了!”我说。

  “看不出来哦,你原先一定保养得很好!”他说。

  “很好倒是算不上。”我说,“这段时间被折磨得简直不成人样了!”

  “还好!好好地睡了一觉,看你的精神还是蛮足的!”他说。

  “强打精神呢?”我说,“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是强提起精神来!”

  “那倒也是!”他说,“你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如果需要些什么的话,跟我讲一声,我会帮你设法的。”

  “好的。谢谢你了!”我说,“我转到这里来后,不知道我在账上的钱有没有转过来?”

  “转过来了!”他说,“我已将它放入你在这里的帐上了!如果,你需要笔和纸写什么的话,跟我讲一声,我会给你送过来的!”

  “好的!好的!谢谢你了!”我说。

  我有些奇怪,这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为什么他会认为我要写什么呢?难道在检查我带来的包时,我写的那几首诗被他看到了?不会吧?我还没有进到这里呢,他就已经关照笼子里的那个笼头了。在检查我的包时,我似乎并没有看到那一叠纸呀!

  这是一叠用于包装的废纸。在前面的那个看守所时,有一次要赶着出看守所加工的货物,发了一些加工产品让我们组装。配件是用纸包好的,纸拆下来后,我整理出了一叠。捋平整了叠着。纸虽薄而呈半透明,方方正正的一张又一张,不算雪白。但是,涂涂鸦鸦还是蛮不错的。

  我信手涂鸦了几首诗。那叠纸不见了,连同那几首诗。损失倒并不足惜,诗也是信手拈来,没有寓意,也没有目的。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去取我的包时,给他们翻去了?他们一定如获至宝地研究来研究去了!我的联想随即展开:

  当他们研究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时,他们肯定失望透了!我发现,我的思维已经很不敏捷。而且,我的书写也已涩滞。这可是最让我忧心的。我的人生还有一项重大的任务要完成呢!经过了这场磨难,如果我变得木讷和迟钝了,岂不是罪莫大焉!

  我顺势向他要了几张打印纸和一支水笔,有写没写,我也得写写了。

  也真是奇怪,那几天,我心中竟然常常出现一份莫名其妙的担忧。我似乎感觉到我原先的那位下属出了车祸。在被抓之前,我知道她在学开车。这几个月来,驾照应该考出了。别一拿到驾照就出车祸哦!

  晚上倒没有做什么恶梦。但大白天的梦境却让我晕晕乎乎的。听人说,做白日梦,做的必定是好梦!可我的白日梦,却为什么总是让我愁肠百结呢?我这算是白日梦吗?出现这样的幻觉时,我似乎脑子很清醒啊。我甚至看到了她的坟墓!甚至感觉自己跪在她的坟前!这真是让人想想都怕的感觉。但我现在身不由己,也让这样的幻觉折磨得不能自已。

  家里终于有人送东西来了,被子和过冬的衣服。警官告诉我,来了一男一女。根据他的描述,我知道,那男的必定是小弟;那女的是谁呢?很娇小的?喉咙有些沙哑?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莫非是她?她随小弟一起来的?真是心有灵犀哦!但愿是她!倒可以省却了我许多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