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雾锁苗疆-《大明执政官》

  正德五年的初夏,黔地的雨季如期而至。连绵的阴雨和弥漫的山雾,将群山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朦胧之中。

  周遇吉率领的京营官兵驻扎在贵阳府外已近一月,预期的雷霆攻势并未展开,大营内弥漫着一种与天气同样沉闷的焦躁。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周遇吉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的并非军事地图,而是厚厚一摞卷宗——黔国公府提供的历年播州事务文书、此前几次官军征剿的失败记录、以及参谋司多方搜集的土司风物志。

  “参军,末将实在不解!”一位性急的副将终于按捺不住,“我军锐气正盛,为何在此空耗粮饷?那杨友不过一介土酋,直接发兵捣其巢穴便是!”

  周遇吉从卷宗中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帐中诸将:“直接发兵?然后呢?像正德二年,贵州都指挥使王通那样,率三千兵马冒进,在老鹰岩下的‘落魂涧’中了埋伏,全军覆没,首级被杨友悬于寨门?”

  他拿起一份染着暗褐色污迹的旧战报,声音沉冷:“还是像去年,巡抚御史李大人调集万余卫所兵,分三路进剿,结果因粮道被山中苗民不断袭扰,各部互不统属,未接敌便已士气崩溃,自行溃散?”

  帐中顿时鸦雀无声。这些败绩,他们或多或少听过,却远不如此刻面对详实记录来得震撼。

  周遇吉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黔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播州核心区域:“杨友为何敢反?卷宗里写得明白!其一,朝廷此前对播州等土司地界清丈田亩,触及了其根本利益;其二,黔省一些官员苛索无度,‘例金’、‘采办’层出不穷,杨友借机煽动苗民,自称是为苗家‘抗暴政’;其三,他娶了水西土司之女,又与周边几个小土司联姻,势力盘根错节。”

  他顿了顿,看向那位副将:“你以为我们的敌人只有杨友那几千苗兵?错了!这茫茫大山,无数苗寨,那些看似驯服的‘熟苗’,那些与杨友若即若离的土司,甚至我们倚为后援的部分卫所军官,都可能因我们一步行差踏错,变成我们的敌人!打仗?若是打仗能简单解决,朝廷又何须派我等京营前来?”

  周遇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因环境陌生和地方官僚系统效率低下而产生的烦闷:“传我将令:其一,参谋司所有人,分组走访贵阳府内熟悉苗情的老吏、商人,尤其是那些与苗区有贸易往来的。我要知道各寨头人的喜好、他们与杨友的真实关系、苗民最急需什么物资。其二,派人持我名帖,携带茶叶、盐巴,去拜访水西、金筑等大土司在贵阳的‘坐探’,不必谈军事,只叙同僚之谊,探其口风。其三,严查我军纪,凡有擅取苗民一针一线、毁坏田庐林木者,立斩不赦!”

  他看向舆图上老鹰岩外围的几个点:“其四,挑选最精锐的斥候,由黔国公府提供的可靠向导带领,不必深入险地,只在外围活动,摸清杨友粮道、盐道,观察其部众动向,尤其注意他与其他土司的联络通道。我们要先弄清楚,这潭水到底有多深,里面藏着哪些鱼,再决定下哪张网,用什么饵!”

  命令下达,整个京营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开始按照一种不同于传统征战的方式运转起来。

  参谋司的年轻军官们脱下戎装,换上便服,出入于市井之间,与各色人等交谈,记录下零碎的信息:“某某头人嗜酒”、“某寨缺铁盐”、“水西家的人对杨友近年独吞商路不满”……

  与此同时,周遇吉亲自拜访了黔国公沐崑。这一次,他没有空谈忠义,而是直接摊牌:“国公爷,播州之乱,根源非止在杨友一人。朝廷欲长治久安,需得刚柔并济。我军可为‘刚’,但‘柔’的一面,非借重国公爷在西南的威望不可。若能不动刀兵,或最小代价平定此事,于国于民,于公爷,皆是莫大功绩。”

  沐崑捻须沉吟良久,终于叹道:“周参军洞若观火。罢了,老夫便与你交个底……”他屏退左右,低声言说其中利害关节,哪些土司可拉拢,哪些墙头草,杨友内部又有哪些派系矛盾可资利用。

  信息如溪流般汇入大营,经过王良派来的几名算学生员整理,渐渐勾勒出播州乱局清晰的脉络。

  周遇吉心中有了底,他意识到,单纯军事进攻代价太大,必须结合政治分化、经济封锁和精准的外科手术式打击。

  恰在此时,先期派出的斥候带回关键情报:杨友主要的财源之一,是控制着一条通往湖广的私盐通道,其护卫队每月必经“野狼谷”。而谷地附近一个苗寨,因杨友强征壮丁、税赋过重,早已怨声载道。

  “野狼谷……私盐通道……”周遇吉看着地图,眼中精光一闪,“传令,挑选三百精锐,由最能吃苦耐战、通晓山地行军的千总统领,携强弓劲弩,秘密潜入野狼谷附近设伏。目标不是歼灭,是俘获其盐队头目,缴获账册凭证!同时,派人接触那个对杨友不满的苗寨,许以盐铁之利,让他们提供更详细的情报,并在必要时,作为内应!”

  他要用一次精准的打击,来撬动整个僵局,向所有观望者展示京营的力量与行事风格,也为后续的政治谈判,赢得最重的筹码。

  雾锁苗疆,京营的利剑并未急于斩下,而是如同最有耐心的猎人,在迷雾中缓缓调整着角度,寻找着一击必中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