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松花獭怨-《东北民间异闻录》

  松花江的支流在腊月里冻得像块青灰色的铁板,江面的冰层下,暗流裹着碎冰碴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啃噬声。孙二踩着老棉鞋,鞋底钉了防滑的铁刺,每一步都扎进冰面,留下串狼牙印似的痕迹。他怀里揣着半瓶烧刀子,喉头一动就是一口,辣劲顺着喉管一直烧到胃里,才勉强压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寒气。

  那年是2007年,手机信号在江岔子里时断时续,但老辈人传下的忌讳却像冰下的暗流,始终没断过。孙二本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捕鱼好手,可近几年江里的收成越发薄了,薄得就像他婆娘脸上愁出来的皱纹。他蹲在冰窟窿旁,把挂着倒刺的渔网一点点沉进墨绿色的江水,嘴里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挂在他乱草似的胡茬上。

  就在这时,冰窟窿里水花一翻,有个东西猛地撞进网中。那不是鱼的挣扎法——没有噼里啪啦的乱响,只有一股子刁钻的狠劲,把尼龙网线绷得嗡嗡直颤。孙二使劲拽网,手心被勒出深紫色的血痕。拖上来才看清,是只毛色油亮的水獭,一双黑眼珠不像畜生,倒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直勾勾盯着人看。

  “操你娘的,成精了是吧?”孙二抡起冰镩子要砸,那水獭突然人立起来,前爪合十,像极了告饶的姿势。冰面上滴落的血珠很快冻成殷红的冰晶,孙二的手顿了顿,想起老辈人说过,这江里的水獭杀不得,它们记仇。

  可当他摸到水獭后腿那道陈年伤疤——去年他下的铁夹子明明夹住过这东西,竟被它咬断夹子逃了——新仇旧恨涌上来,冰镩子还是带着风声砸了下去。头骨碎裂的声音像是冻萝卜被劈开,那双黑眼睛渐渐蒙上灰翳,最后竟像人似的,淌下两行浑泪。

  剥皮的时候出了怪事。这水獭的皮子异常厚实,油脂层里嵌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绒毛,像穿了件贴身棉袄。更瘆人的是,它肚皮上隐约有圈浅色纹路,乍看竟像个“王”字。孙二心里发毛,草草剥完皮,把光溜溜的尸身踹进冰窟窿。那具小小的尸体在墨绿的水里打了个旋,沉下去前爪子还抽动了一下,仿佛在指着他。

  当夜,孙二做了个诡异的梦。梦里有个浑身湿透的老头,水草缠在花白的头发上,坐在他家炕沿滴滴答答淌水。“孙老二啊...”老头的声音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气泡,“你杀我儿孙,毁我家族,必让你断子绝孙!”孙二想扑过去,却发现身子被棉被裹尸似的缠得死紧,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头化作一滩黑水,渗进炕席缝隙里。

  惊醒时,枕头上真有一片湿痕,腥得像是江底的淤泥。

  怪事从第三天开始。先是鱼塘里的鱼苗成片翻白肚皮,每条死鱼的鳃盖里都塞着乱麻似的水草——那品种本该只在松花江深水区才有。孙二的儿子小虎接着就出事了。八岁的娃娃在结冰的鱼塘边抽冰嘎,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拽住脚踝,哧溜一下滑进新凿的冰眼里。等捞上来时,小虎脸色青紫,肚皮胀得像鼓,醒来后就只会歪着脖子流口水,喉咙里发出“嗷呜嗷呜”的怪声。

  那声音孙二太熟悉了——分明是水獭求偶时的呜咽。

  婆娘疯了似的找跳大神的,孙二蹲在院门口磨鱼叉,铁锈混着冰碴在磨石上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别费那钱,”他咬着后槽牙说,“我就不信这个邪。”可当他看见儿子趴在炕上学水獭刨坑的姿势,指甲缝里全是泥血混合的污垢时,手里的鱼叉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村里的老会计悄悄找来,棉手套里揣本泛黄的江志:“民国十六年,也有个猎户在江岔子杀了一窝银毛水獭,后来他家井里漂上来三具无头尸...”孙二没听完就掀了桌子,酒瓶炸裂的声音惊得院里的看门狗狂吠不止。

  转机出现在小虎失踪的那个雪夜。孩子像被什么指引着,光脚跑进零下二十多度的暴风雪。孙二顺着脚印追到江边,看见儿子正趴在那个杀过水獭的冰窟窿旁,用脑袋咚咚撞冰面。更骇人的是,冰层下浮着十几双绿莹莹的眼睛,围成个诡异的圆圈。

  “爹...”小虎突然开口说了两个月来第一句人话,“它们让我选,是填一条命,还是断子绝孙。”

  孙二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他想起剥皮时那只水獭肚皮上的“王”字,想起老辈人说水獭百年修出银毛,千年修成王者。他扑通跪在冰面上,从怀里掏出小心保存的水獭皮,用力撕开内衬,竟从夹层里飘落好些细小的骨头——拼起来正是只未足月的水獭胎儿。

  “造孽啊!”他对着黑沉沉的江面嚎哭,把当年如何发现这是只带崽的母獭,如何故意灭口怕它报复的事全都倒了出来。冰层下绿光乱颤,江风卷着他的忏悔飘向远方。

  最后的救赎发生在破晓时分。孙二撬开冰层,赤手伸进刺骨的江水里,捞出那具早已腐烂的水獭尸身。他用自己的棉袄裹住它,在江湾的阳坡挖了个深坑,不仅埋了尸骨,连带着这些年捕鱼攒的三万块钱也全数埋了进去。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坟头时,江面突然跃起七八只水獭,它们用尾巴拍出某种古老的节奏,然后消失在晨雾中。

  小虎的病第三天见好,但孙二的左手永远蜷成了鸡爪状——那是夜里的冻伤。开春后他改了行,在江边开了个小卖部,常见他望着江水发呆。有次醉了他拉着人说:“畜生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里那头贪兽。”江水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应和,又像是在叹息。

  如今那江湾处常有人看见群獭嬉戏,皮毛在夕阳下泛着暗金色的光。而孙二家总备着些糯米红绳,每逢初一十五就往江里撒糕饼——不是求什么,他说,是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