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水五年(679)-《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蓄水五年

  夜深了,省化工研究院的三楼东侧办公室还亮着灯。周朝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刚刚修改完的课题申报书保存备份。他站起身,腰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那是常年伏案工作留下的印记。

  窗玻璃映出他略显疲惫的脸。四十五岁,副高五年,到了该考虑正高的时候了。

  回到家中,妻子和女儿早已睡下。餐桌上留着字条:“粥在锅里,记得热了喝。”他轻手轻脚走进书房,从文件柜最底层取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封面工整地写着“正高准备材料(五年规划)”。

  这是他从聘上副高那年起就开始整理的。里面有省人社厅最新修订的《自然科学研究人员职称评审条件》,研究院内部的《专业技术职务任职资格评审实施细则》,还有他从各个渠道收集来的往年评审通过人员的材料清单。

  “论文、课题、专着、获奖……”他轻声念着评审条件中的关键条款,“论文要求第一作者或通讯作者SCI收录3篇以上;课题要求主持省部级及以上项目;专着要求独立撰写15万字以上专业着作;获奖要求省部级三等以上……”

  每一个条件后面,他都用红笔标注了完成情况和预计时间。这是一场需要精心布局的持久战。

  周朝晖的“蓄水”工程从最基础的论文开始。

  他的研究方向是工业催化剂再生,这是个既传统又前沿的领域。每天下班后,他雷打不动地花两小时阅读最新文献,周末则集中进行数据分析和论文撰写。

  第一篇论文投出去时,正值女儿中考前夕。家里需要安静,他就等家人睡后,在书房里继续修改。那篇关于“废催化剂中贵金属选择性浸出”的文章,先后被两家期刊拒稿,修改到第三稿才被《化工学报》接收。

  收到录用通知那天,他在实验室待到很晚。对着那封邮件反复看了三遍,然后继续做下一组实验。没有庆祝,只是在下班路上多买了一份女儿爱吃的糖炒栗子。

  课题是另一道难关。

  省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申报竞争激烈,他连续两年落选。第三年,他调整方向,结合省内一家大型石化企业的实际需求,设计了“炼油催化剂绿色再生技术及应用”课题。为了完善申报书,他利用周末时间去企业调研,在装置区一待就是一天。

  提交材料前的那个周五,他在办公室核对最后的数据。凌晨三点,腰椎的剧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身。他扶着墙慢慢挪到沙发旁躺下,心想:“完了,这回真要躺倒了。”

  但周一早上,他还是准时出现在科研处门口,递交了那份浸满汗水的申报书。

  这次他成功了。拿到立项通知书时,他第一次允许自己喝了点酒——半杯啤酒,为了这个迟来的省部级项目。

  专着写作是最耗时的部分。

  他选择将十年来的研究成果系统整理,写一本《工业催化剂再生技术与工程实践》。每天清晨五点,他准时起床写作两小时,然后再去上班。这样的节奏保持了整整两年。

  有一个雨夜,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电动车撞倒,右手腕扭伤。第二天,他用左手笨拙地敲击键盘,被妻子发现后强行送到了医院。

  “你这是不要命了?”妻子又气又急。

  “就差最后两章了。”他赔着笑,“左手也能慢慢打。”

  专着交稿那天,他独自去爬了城郊的西山。站在山顶,他想起自己来自那个偏远的小县城,是读书改变了他的命运。如今,他正在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着这场与命运的对话。

  第五年春天,所有的“水”都蓄好了:五篇SCI论文,其中三篇是一作;两项省部级课题,其中一项获评优秀;一本二十八万字的专着;还有两个省科技进步三等奖。

  整理申报材料时,他出奇地平静。就像农民收割早已成熟的庄稼,每一粒稻谷都知道它的来处。

  评审答辩安排在十月。候场时,他遇到几位来自高校的竞争者。闲聊中得知,有人手握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有人在顶尖期刊发表过多篇论文。他笑了笑,没有多言。

  轮到他的时候,他走上讲台,平静地讲述这五年的工作。没有夸大其词,没有刻意渲染,就像在实验室组会上汇报数据一样从容。

  回答评委提问时,他注意到一位老专家频频点头。后来才知道,那是评审委员会主任,我国化工领域的权威。

  结果公布那天,他正在实验室指导学生做实验。科研处的电话打来时,他刚好记录完一组数据。

  “通过了,正高四级。”

  “好的,谢谢。”他挂掉电话,继续指导学生调整反应温度。

  下班路上,他拐进常去的那家书店,买了女儿提过想看的几本书。回到家,妻子做了一桌好菜,女儿开心地举杯:“祝贺爸爸!”

  他笑着接受祝福,心里明白,这不过是翻过了一座小山。前面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正高四级只是起点,科研没有终点。

  晚饭后,他照例走进书房。书架上,那本厚厚的专着旁边,又多了一份新的五年规划草案。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灯下,可能都有一个正在“蓄水”的人。他们不张扬,不抱怨,只是安静地积累,等待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周朝晖打开电脑,开始撰写新的项目构想。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平静而坚定。

  评审材料里有一句话,是他五年前写下的:“科研工作者的价值,不在于头衔的高低,而在于对真理探索的深度和对社会贡献的大小。”

  此刻,他依然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