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二)(334)-《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向日葵(二)

  林小满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发黄的笔记本静静躺在脚边,敞开的页面上,母亲的字迹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支离破碎的心。

  “小满三岁半了...今天她问了十七遍...我回答了十七遍...”

  “她每问一次,我就亲亲她的小脸...告诉她‘这是向日葵,是太阳的孩子’...”

  “我没什么文化,但我想,等她长大了,知道这是我教她的第一样东西,应该会高兴吧...”

  “最近总是忘记事情...可我控制不住...每次看到那些花,就想起她小时候问我的样子...”

  母亲的声音仿佛穿透了纸页,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温柔、耐心,带着旧时光里特有的暖意。那声音与小满记忆中自己最后那声烦躁的“天天问烦不烦啊!”的尖利形成了地狱般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滚烫的烙铁,深深烫在她的灵魂上。

  她想起母亲最后那些日子,坐在院子里,沉默地望着向日葵时的侧影。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茫然,而是一种努力想要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的疲惫,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甚至……一种小心翼翼的退缩。原来那不是沉默,是受伤后的缄默,是怕再惹女儿厌烦的卑微。她那时为何只看到了“病”,却没看到“痛”?

  “妈——!”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喉咙,小满蜷缩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积压了许久的悔恨、愧疚、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几乎将她溺毙。她紧紧攥着那本薄薄的笔记本,仿佛那是连接她与母亲最后的缆绳。那些她曾以为被母亲遗忘的、微不足道的瞬间,原来都被母亲如此珍重地收藏在心底,甚至在记忆的城池不断崩塌沦陷时,仍固执地守卫着关于女儿幼年与向日葵的这块小小的净土。而她,作为母亲倾尽所有耐心浇灌长大的女儿,却在母亲最需要这份耐心的时候,吝啬地收回了。

  窗外的向日葵在午后的阳光里沉默地挺立,金黄的花盘朝着太阳的方向,固执而坚定。小满泪眼朦胧地望着它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母亲的爱,就像这些向日葵——无言,沉默,却永远追随着生命的光源,无论被记得,还是被遗忘,它都在那里,固执地存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接下来的日子,小满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公司批了长假,同事们的慰问信息堆积在手机里,她无心回复。她机械地处理着母亲的后事,整理着遗物。每拿起一件母亲的衣服,翻到一张老照片,甚至看到厨房里那个烧糊的旧锅,都让她心如刀绞。自责如同藤蔓,日夜缠绕着她。

  她一遍遍地翻看那本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除了关于向日葵的温情记录,还有更多她不曾知晓的片段:

  “小满五岁,发烧三天,整夜抱着不肯睡,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但只要她哼哼一声,再酸也得抱着。”

  “小满十岁,第一次考了双百,比我自己当年考上了还高兴,用半个月工资给她买了那条她看了很久的碎花裙,她高兴得转圈圈的样子真好看。”

  “小满上大学了,送她到车站,火车开走时偷偷抹眼泪,孩子长大了总要飞走的,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最近总是忘事,钥匙放哪了?煤气关了吗?...医生说这个病会越来越重...最怕的不是死,是怕有一天连小满都认不出来了,那该多伤她的心...”

  泪水一次次模糊视线。母亲用最朴素的文字,记录着一个平凡母亲最深沉的爱与恐惧。她害怕遗忘女儿,害怕成为女儿的负担。而小满,却在母亲被病魔侵蚀、最脆弱无助的时候,用一句粗暴的呵斥,在她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又狠狠推了一把。

  那株院子里的向日葵,成了小满无法回避的存在。她开始每天去浇水,像完成一种赎罪的仪式。手指拂过粗糙的茎秆和宽大的叶片,她仿佛能触摸到母亲当年在这里劳作的身影。她久久凝视着那灿烂的金黄花盘,试图从中寻找母亲看向自己时的目光——那曾经充满耐心、包容、无尽温柔的目光。阳光照在脸上,滚烫,却暖不了心底那处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一天清晨,她在整理母亲床头柜抽屉深处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药瓶,标签已经磨损,但还能辨认出是当初医生开的延缓阿尔茨海默病进程的药物。瓶子几乎是满的。小满愣住了。她明明记得自己每次都会把药分好放在小药盒里,叮嘱母亲按时吃。母亲也总是答应得好好的。

  她颤抖着拿起药瓶,跑到客厅,打开那个她为母亲精心准备的、贴满标签和提醒便签的药盒。她一层层翻看,终于在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小堆被揉成团的药片。有白色的,有蓝色的...正是她每天分给母亲的那些药!

  母亲根本没有吃药!她偷偷把药藏起来,揉成了团!

  为什么?

  是抗拒?是害怕?还是……不想再“麻烦”女儿去买药、分药、提醒吃药?那句“天天问烦不烦”的斥责,是否也让她连吃药都变成了不敢言说的负担?

  这个发现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小满。她瘫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那个空了大半的药瓶和那些被揉捏变形的药丸,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几乎将她吞噬。母亲在用她仅存的、混乱的意志,无声地“保护”着女儿,哪怕是以牺牲自己的健康为代价。而她,却沉浸在自己的疲惫和烦躁里,对此一无所知。

  “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喃喃自语,泪水无声滑落。这份迟来的理解,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窗外的向日葵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金黄的花瓣上沾着晶莹的露珠,像未干的泪痕。小满望着它们,一个模糊而强烈的念头在心中渐渐清晰。她不能让母亲的这份爱,连同那些被遗忘的痛苦和她的悔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时光里。她必须做点什么,为了母亲,也为了救赎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擦干眼泪,站起身。阳光透过窗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向书桌,翻开了那本承载着母亲生命片段的笔记本,指尖抚过那些温暖的文字。然后,她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

  光标在空白的屏幕上闪烁,像一颗等待跳动的心。她深吸一口气,敲下了第一行字:

  《向日葵:被遗忘的十七次回答》

  文字从指尖流淌而出,不再是冰冷的项目报告或广告文案,而是饱含血泪的回忆与忏悔。她写母亲年轻时的辛劳,写幼时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写那一次次关于向日葵的问答里蕴含的温柔;也写病魔如何悄然侵蚀那个坚强的女人,写自己的疏忽、疲惫和那声无法挽回的呵斥;写那本意外发现的笔记本带来的震撼,写那瓶被藏起的药片所揭示的、母亲沉默而绝望的爱与退让。

  写作的过程是痛苦的,每一笔都像是在揭尚未愈合的伤疤。她常常写着写着就泪流满面,伏在键盘上泣不成声。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母亲强撑的笑容、欲言又止的眼神、日渐沉默的身影,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刺痛着她的神经。但她强迫自己写下去,仿佛只有将这沉重的罪与罚、爱与痛都倾泻出来,才能获得一丝喘息的余地。

  她不仅仅是在记录,更是在重新审视、理解和哀悼。她意识到,照顾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不仅是体力的付出,更是对耐心极限的挑战,是一场与遗忘对抗的、注定失败的漫长告别。而在这场告别里,她曾经迷失了方向,遗失了最宝贵的耐心。

  文章写完初稿时,已是深夜。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在一个关注认知障碍症家属互助的论坛上,匿名发布了这篇文章。她没有期待什么,只是觉得,这或许是她唯一能为母亲做的一点事了——让更多的人知道,那个爱问向日葵的老太太,曾经多么深爱她的女儿;也让那些和她一样在照护路上挣扎疲惫的人知道,他们的感受并不孤单,但请务必,再耐心一点,因为那被病魔折磨的亲人,可能正承受着比他们想象中更深的痛苦和不安。

  发完文章,巨大的疲惫感袭来。她关掉电脑,走到窗前。夜色深沉,院子里的向日葵在月光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但那抹金黄仿佛已烙印在她心底。

  母亲走了,带着她无法弥补的遗憾。

  向日葵依然在。

  而她的忏悔与成长,才刚刚开始。

  生活,终究还要继续。只是,从此以后,她的生命里,永远带着一株金黄的向日葵,和那十七次未能好好回答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