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点心-《掌印太自卑》

  那日内室中“唯有宜阳与沈玠”的言说使永宁殿的气氛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并非表象上的不同,沈玠依旧恭谨寡言,行事分寸拿捏得一丝不苟,每日的跪拜请安虽因宜阳时常提前阻拦而次数锐减,但他总会寻其他更不易被察觉的恭顺方式弥补回来,仿佛唯有如此,那颗悬浮不安的心才能稍稍落到实处。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的。譬如,宜阳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较之以往更多了几分沉静的专注和不易察觉的体贴。又譬如,沈玠虽然依旧不敢直视宜阳的眼睛,但偶尔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他的视线会在她身上停留得稍久一些,那目光里除了不变的敬畏与忠诚,似乎还掺杂了一丝丝极微弱的贪恋——贪恋那日她话语中的温度,贪恋那虚扶之下短暂的、近乎奢侈的靠近。

  这日午后,窗外又飘起了细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庭院的枯枝与石阶。殿内暖意融融,宜阳正临摹着一幅前朝的花鸟图,沈玠则静立一旁,垂眸研墨,姿态恭谨,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内侍省新送来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小巧玲珑,做得如同艺术品般,是宫中新来的江南厨子的手艺。宜阳尝了一块桂花糖糕,觉得清甜不腻,入口即化,便自然地用银箸夹起另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芙蓉糕,侧身递向沈玠。

  “尝尝这个,”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分享的随意,“甜而不腻,你应该会喜欢。”

  沈玠研墨的动作骤然一顿。他看着递到眼前的精致点心,那柔软的糕体仿佛一碰即碎,散发着清甜的香气。殿下赏赐食物,于他而言并非第一次,但每一次,都依旧会让他心头一紧,旋即涌上一种复杂的、必须感恩戴德的惶恐。

  他立刻放下墨锭,后退半步,端端正正地躬身行礼,声音是一贯的恭顺谨慎:“谢殿下赏赐。”然后才伸出双手,极其小心地、如同承接什么易碎的圣物般,从宜阳的银箸下接过了那块小小的糕点。

  他的指尖甚至刻意避免了丝毫触碰的可能。

  接过点心后,他并未立刻食用,而是再次躬身:“奴婢谢殿下恩典。”

  宜阳看着他这一套流畅而疏离的谢恩流程,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她收回银箸,语气依旧温和:“不必多礼,趁鲜用了罢。”

  “是。”沈玠低声应道,却依旧没有当场吃掉。他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白绢,将那块水晶芙蓉糕仔细地、毫无损伤地包好,这才再次放入袖中,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无价之宝。

  宜阳微微蹙眉:“怎的收起来?可是不合口味?”她记得他似乎是嗜甜的,以往赏下的饴糖或甜糕,他虽也总是这般谢恩收起,但她隐约觉得他应是喜欢的。

  沈玠闻言,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立刻垂首回道:“殿下恕罪。殿下所赐,皆是极品美味,奴婢……奴婢心中欢喜,想稍后细细品尝。”他怎会不喜欢?殿下赏下的任何东西,于他而言都是需要珍重收藏的恩泽。只是当下食用,恐有失仪之嫌,更怕吞咽的细微声响惊扰了殿下。

  宜阳看了他片刻,见他神色恭谨,不似作伪,便也不再强求,只当他是习惯使然,转身继续描摹画作,随口道:“喜欢便好。若真不合胃口,或吃了有何不适,告诉我便是,下次也好换别的。”

  沈玠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胸口偏下的位置,那里似乎因她这句话而隐隐泛起一丝熟悉的、细微的抽搐感。他迅速压下那点不适,声音愈发低沉恭顺:“奴婢谨记。殿下赏赐,皆是美味,奴婢……都很喜欢。”

  他将那方白绢包裹的点意更紧地拢入袖中,仿佛拢着一份沉甸甸的、必须承受的恩宠。

  然而,他身体的反应却无法完全欺骗自己。他的胃囊其实并不适宜过多承受甜腻之物,尤其是这等精细的糖油点心。早年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伤了根本,后来在北疆,饮食粗糙,更是落下了胃寒的毛病。甜食吃多了,或是在不当的时候吃了,极易引起胃脘隐痛、反酸烧心。

  傍晚,沈玠关紧房门,这才从袖中取出那方白绢。他净了手,如同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般,将那块依旧完好的水晶芙蓉糕捧在手心。

  殿下的赏赐,他从未想过要与他人分享,更不敢丢弃。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糕点的清甜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确实极美味,是他贫瘠过往中从未尝过的精细味道。每吃一口,他心中那份被殿下记得、被赐予的微末欢喜便增添一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胃里逐渐清晰的不适感。

  一块点心很快吃完。他甚至连指尖沾到的些许碎屑都仔细舔舐干净,不愿浪费分毫。

  初时并无太大感觉,然而不过一刻钟,那熟悉的、隐隐的坠痛和灼热感便从胃脘处缓缓升起,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并不剧烈,却持续地存在着,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不争气”和“卑贱”——连殿下赏赐的一点福泽都无法安然承受。

  他默默忍受着那不适,倒了杯温水慢慢饮下,试图缓解那股灼烧感,效果甚微。他坐在榻边,蜷缩起身体,用手轻轻按着胃部,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殿下所赐,皆是恩泽。)他再次在心中默念,仿佛这样就能将身体的不适压下去,将那点因不适而产生的、大逆不道的“埋怨”彻底驱散。这痛楚,是他该受的,是他不配安享福泽的证明。

  翌日,宜阳又得了一些御膳房新制的玫瑰酥,同样酥脆香甜。她想起昨日沈玠说“喜欢”,便又顺手赏了他两块。

  沈玠依旧是那般感恩戴德、小心翼翼地将点心用干净绢帕包起收好,口中连连谢恩,声称“无比喜爱”。

  宜阳原本并未多想,直到午后,她因一幅画作需修改,临时起意去耳房寻沈玠——他画技功底扎实,偶尔能提出中肯建议。

  她未让宫人通传,自行走了过去。刚走近那扇虚掩的房门,便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痛苦意味的细弱抽气声。

  宜阳脚步一顿,心中掠过一丝疑虑,轻轻推开了房门。

  只见沈玠正背对着门口,坐在榻边,微微佝偻着身子,一只手紧紧按在上腹处,肩膀因为隐忍而微微颤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旁小几上摸索着,似乎想找水杯,指尖却有些发颤。

  听到推门声,沈玠猛地回头,看到来人是宜阳,脸上瞬间血色尽失,眼中闪过一丝极大的惊慌失措!他几乎是弹跳起来,想要立刻起身行礼,却因胃部的突然抽痛而动作一滞,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殿下!”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和恐慌,“奴婢……奴婢不知殿下驾到,未能远迎,请殿下恕罪!”他强忍着不适,便要跪下。

  宜阳的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他按着胃部的手,扫过他苍白冒汗的脸,以及小几上那个空空如也、还残留着些许点心碎屑的白色绢帕。

  电光火石间,昨日种种——他收起点心而非当场食用、他那过于郑重其事的“喜欢”、以及他此刻明显胃痛不适的模样……瞬间串联起来,真相如同冰冷的水,泼了她一身,让她心口一阵发紧,随即涌上的是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无奈。

  她快步上前,在他跪下去之前扶住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你胃痛?是因为昨日和刚才的点心?”

  沈玠身体僵硬,被她扶住的手臂微微发抖,闻言更是将头埋得极低,声音充满了羞愧和无地自容:“奴婢……奴婢该死……是奴婢自己身体不争气,辜负了殿下的赏赐……请殿下责罚……”

  他竟然因为吃了殿下赏赐的东西而身体不适,这简直是天大的罪过!他只觉得惶恐万分,恨不得立刻磕头请罪。

  宜阳看着他这副模样,听着他全然自责、毫无怨怼的话语,心中那点因被隐瞒而生的气恼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一种无力感。他竟宁愿忍着不适,也要将她给的“恩泽”吞下去,还要责怪是自己“不争气”?

  她扶着他,让他重新坐回榻边,自己则在他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他冷汗涔涔、写满痛苦与自责的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无奈:“沈玠,你看着我。”

  沈玠被迫抬起眼,眼神闪烁,满是惶恐。

  “我昨日同你说过什么?”宜阳一字一句地问,“若是不合胃口,或吃了不适,告诉我便是。你为何不说?反而要这般忍着?”

  沈玠嘴唇翕动,半晌,才挤出破碎的声音:“殿下赏赐……皆是美味……奴婢……不敢不喜……”

  宜阳闭了闭眼,心中一片涩然。她明白了。在他根深蒂固的认知里,她给的的赏赐是必须感恩戴德接受的,任何不适都是他自己的错,甚至不配说出口。

  她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沈玠,赏赐给你,是希望你能欢喜,而非让你受苦。若知其会令你不适,我绝不会给你。你明白吗?你的身子,比任何点心都重要。”

  沈玠怔怔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殿下的意思是……他的身体……比规矩和赏赐本身更重要?胃部的抽痛依旧存在,但此刻心中涌起的巨大混乱和一丝微弱的、陌生的暖流,却让他更加无措。

  宜阳不再多言,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吩咐候在外面的宫女:“立刻去御膳房,要一碗温热的养胃羹汤来,要快。”

  吩咐完,她转身回到屋内,看着依旧僵坐、脸色苍白的沈玠,沉默片刻,最终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轻声却郑重地下了命令:

  “传我的话下去,日后永宁殿中,凡赏沈玠甜食糕点什么,需同时备上一盏温热的、养胃的汤羹。此为例,不得有误。”

  沈玠猛地抬头,看向宜阳,瞳孔剧烈震颤着。殿下她……非但没有怪罪,反而……

  胃中的灼痛依旧一阵阵传来,但此刻,那痛楚仿佛被一种更加汹涌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所包裹。是羞愧,是无地自容,是震撼,还有一丝……他不敢深想的、如同那日被她托住手臂时一般的、细微却真实的暖流,悄然润入干涸的心田。

  甜点的滋味犹在记忆中,带着恩赐的荣耀与身体的折磨。 而此刻,那碗尚未送来的温汤所代表的体贴,却比任何甜点都更加深刻地,烙印在他的心上。

  甜与苦,赏赐与体贴,规矩与关怀,在这小小的耳房内,在他翻涌的心绪中,交织成一幅无比复杂、令他茫然却又贪恋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