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唯有宜阳和沈玠-《掌印太自卑》

  檐角残雪未消,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沈玠随着宜阳,垂首敛目,步履略显急促地走在冰冷的宫道上,额间那片因重重叩首而留下的红痕,在苍白肌肤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刺眼,如同一个刚刚烙下的、屈从的印记。

  他只想尽快回到永宁殿,回到那个能让他稍稍隐匿起来的角落,避开所有可能投来的目光,无论是好奇、探究,还是怜悯,于他而言都如同芒刺。方才殿上那片刻的“瞩目”,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惶然。

  抵达永宁殿时,殿内一如既往地温暖静谧,熟悉的安神香淡淡萦绕,稍稍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和紧绷感。殿内当值的宫人见他回来,皆无声敛衽,神色如常,并未因朝堂上的插曲而有丝毫异样。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一丝。

  宜阳公主已先他一步回来,正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看似闲适,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枯寂的枝桠,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身上,快速扫过,确认他无甚大碍,随即,那视线便定格在他额间那片未能及时消散、反而因一路寒冷而愈发清晰的红痕之上。

  她的心像是被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细微却尖锐的疼蔓延开来。朝堂上他那般决绝卑微的姿态,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沈玠步入内室,在离宜阳尚有数步之遥的地方便停住了脚步。他几乎是本能地垂下眼睫,避开她的注视,身体微不可查地绷紧,然后,如同过去无数次、以及刚才在朝堂上那般,他撩起衣摆,便要屈膝向下跪去——这是规矩,是他每日归来后例行的叩见,更是他此刻急需用来巩固摇摇欲坠的内心、确认自己位置的仪式。

  然而,这一次,他的膝盖尚未及弯下,一只温暖的手便已提前伸了过来,轻轻却坚定地托住了他的小臂,阻止了他下跪的动作。

  那触碰很轻,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柔,却让沈玠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维持着一个欲跪未跪的尴尬姿势,动弹不得。他愕然抬眼,看向宜阳,眼中充满了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殿下?”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不确定。为何不让他行礼?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吗?还是……殿下厌弃了他这般总是出错、需要不断用跪拜来提醒身份的人?

  宜阳看着他眼中瞬间涌起的惊惶和更深的自卑,心中那片酸涩愈发扩大。她维持着托住他手臂的姿势,没有松开,也没有用力,只是那样稳稳地托着,仿佛要透过微凉的衣料,传递某种坚定不移的力量。

  她看着他僵硬的身体,看着他额上那抹刺目的红痕,看着他眼中如同惊弓之鸟般的脆弱,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她心间:(他何时才能放下这沉重的、自我禁锢的枷锁?或许……永远都不能了。那场宫宴,那些过往,早已将他钉死在这卑微的十字架上。若他永远无法自行挣脱,那我便……陪着他。他跪下去的时候,我便扶着他。)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无力的心疼,却又生出一种更为坚定的温柔。

  内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盆中银骨炭偶尔发出的哔剥轻响。沈玠被她托着手臂,跪不下去,又不敢擅自起身,更不敢抽回手,只能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心跳如擂鼓,不安几乎要满溢出来。殿下究竟是何意?

  就在这时,宜阳轻轻开口了。她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在这温暖的室内缓缓流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里没有殿下,”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认真地望进他惶惑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也没有奴婢。”

  沈玠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滞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宜阳,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或者说,不敢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没有殿下?没有奴婢?那……有什么?

  宜阳没有移开目光,继续用那轻柔却掷地有声的语调说道:“这里只有宜阳,”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然后缓缓地、郑重地落下最后三个字,“和沈玠。”

  ——只有宜阳,和沈玠。

  不是公主和内侍。 不是主子和奴婢。 只是褪去了所有身份外壳、最本真的两个人。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重重劈开了沈玠脑海中那层层叠叠的自我禁锢和卑微枷锁,震得他神魂俱颤,耳中嗡嗡作响。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年仅十九岁、面容尚带一丝少女稚气却目光无比坚定的公主,不,是宜阳……她说什么?只有……宜阳和沈玠?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 尊卑有别,纲常伦理……这已经是他刻入骨髓的信条,是他赖以生存、亦是自我惩罚的准则! 可是……可是……

  就在他心神剧震、混乱不堪之际,宜阳却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她微微偏过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倦色,声音也带上了一点软糯的、依赖般的意味,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

  “我累了,阿玠,”她轻声说,甚至微微向他靠近了半步,“扶我回去吧。”

  “阿玠”。 不是连名带姓的“沈玠”,更不是疏离的“奴婢”。 是一个从未有人唤过的、带着难以言喻的亲昵和信任的称呼。 扶我回去。 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交付和依靠。

  沈玠整个人如同被一道强烈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血液轰然涌上头顶,让他一阵眩晕,额上的红痕也仿佛烧灼起来。

  他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在那一片冻结的荒原之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流猛烈冲击后,悄然裂开的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透出一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惶惑的微光。

  他看着她伸出的、等待搀扶的手臂,看着她脸上那抹自然的、毫不作伪的倦意和信任,所有的规矩、所有的自贬、所有的惶恐,在这一刻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拒绝?他不敢,亦不忍。 接受?这于礼不合,于他而言……是亵渎。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内室里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许久,沈玠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抬起了那只未被托住的手臂。

  他的动作僵硬无比,指尖甚至在微微发颤。他小心翼翼地、仿佛触碰一件举世无双却又易碎无比的珍宝般,极其轻缓地、虚虚地扶住了宜阳的小臂。

  指尖传来的温度,透过柔软的衣料,烫得他心尖都在发抖。

  他依旧不敢用力,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低垂着眼睫,不敢去看宜阳的表情,呼吸急促而混乱,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紧张和不知所措的状态。

  宜阳却没有再多言,也没有看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她只是就着他那虚浮无力的搀扶,顺势缓缓站起身,仿佛真的依靠着他的力量一般,轻声说了句:“走吧。”

  然后,她便借着那他几乎未曾用力的搀扶,慢慢地、一步步向着内殿暖阁走去。

  沈玠僵硬地、被动地跟着她的步伐,虚扶着她手臂的手指绷得发白,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一点接触之上。少女手臂的纤细柔软,每一步移动带来的细微牵引,以及那全然信任、仿佛将他视为唯一依靠的姿态……这一切都如同汹涌的浪潮,不断冲击着他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

  (只有宜阳和沈玠……) (阿玠……) (扶我回去……)

  这些字眼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带来一阵阵剧烈的眩晕和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悸动。那坚固冰封的自我认知的壁垒,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凿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痕。

  这一段回内殿的路,仿佛变得无比漫长,又似乎短暂得转瞬即逝。

  他扶着她,如同捧着一缕暖阳,小心翼翼,惶恐不安,却又在那片温暖的照耀下,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奢侈的、让他想要落泪的平静。

  前路依旧迷茫,坚冰仍未消融。 但在此刻,在这唯有宜阳与沈玠的方寸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悄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