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故事:年也将至-《钢铁雄心:自公社而起》

  腊月二十七的晨雾刚散尽,金陵学院歇山顶上的冰棱子就折出菱花格窗的碎影。唐茗用镇纸压住被穿堂风掀起的《新生活运动纲要》,粉笔尖在礼义廉耻四字上轻轻打了个旋。第三排穿阴丹士林布袄的女生正偷偷将红绒线编成如意结,金丝穗子垂在青砖地面,倒像是给民生主义章节系上了贺岁流苏。

  若是把国民精神总动员这部分背熟...她故意将牛皮封面的讲义合出脆响,看着二十多双眼睛倏地亮起来,后两堂就让机械兽吐点西洋景。话音未落,后排男生已经踮脚去够蒙着法兰绒的投影仪——那是她托人在马赛港寻来的铁皮匣子,此刻映着天光,活像蹲在讲台上的蒸汽怪物。

  胶片转动声里,卓别林的黑礼帽第八次摔进流水线齿轮。唐茗望着前排女生藏在《良友》杂志下的绣绷——红绸面上岁岁平安才绣到字的宝盖头,忽然想起昨夜阿雅在电话里笑她:唐小姐的洋派做派,倒叫那些老夫子说成是离经叛道。当时她正用钢笔尖戳着电话线卷成的漩涡,窗棂上的冰花映着镀金话筒,倒像是给这句调侃镶了道水晶框。

  隔壁忽地传来镇纸敲击案几的闷响,惊得幕布上的滑稽舞步都踉跄起来。唐茗踩着回廊新刷的桐油地板踱过去,绣鞋尖点在冰裂纹地砖上,活像踩着钢琴的黑白键。透过雕花门缝,瞧见林尚舟的藏青长衫落满粉笔灰,正用戒尺压住被北风掀起的《论语集注》。子曰:父母之年...他的声线像在拓印碑帖,偏生后排男生用狼毫给君子不器画上了两撇八字胡。

  绢帕掩住的轻笑还是从指缝漏了出来。唐茗慌忙后退半步,翡翠镯子却已撞上黄铜门环,惊得梁间麻雀扑棱棱窜上天井。满室少年齐刷刷扭头时,她瞥见窗边女生慌忙将未完工的五福临门窗花塞进砚台底,袖口沾的朱砂倒像是给见贤思齐批了道红眉批。

  林尚舟推了推滑落的玳瑁眼镜,戒尺尖还悬在不可不知也的朱砂批注上:唐教员这是...他袖中露出的怀表链缠住了笔架,在薄阳里晃出细碎光斑。恰逢卓别林踩着轮滑鞋撞进面包房的配乐飘来,倒像是给这板正的课堂撕开道俏皮口子。

  不过是来借《说文解字》查个字。唐茗的指尖绞着帕子边缘,珍珠纽扣在阴丹士林蓝的旗袍领口微微发亮。她故意略过满地碎纸屑——不知哪个促狭鬼把作业簿撕成了迎春剪纸,林先生这戒尺敲得,倒比栖霞寺晨钟还勤快。

  后排突然爆发的掌声震得案头文竹簌簌落泪。林尚舟握戒尺的手背青筋微凸,却在看见某个流亡生磨毛的袖口时蓦地松开:也罢,今日就讲到这里。转身板书时粉笔在见贤思齐齐字上拖出彗星似的尾巴,惊得窗台上融化的冰水顺着瓦当滴答坠落。

  欢呼声几乎掀翻歇山顶的积雪。穿香云纱袄裙的女生们嬉笑着涌向隔壁,有个胆大的往林尚舟案头放了颗松子糖。唐茗俯身接住被碰落的《孝经注疏》,书页间飘出张泛黄电报纸——柏林邮戳已洇成水墨团,唯余书款已汇四字还透着魏碑的筋骨。

  投影仪齿轮重新转动时,唐茗倚着斑驳砖墙,看林尚舟的侧脸浸在胶片光影里。他正修补被撞散的线装书,针脚细密得让人想起夫子庙装裱字画的老匠人,只是长衫肘部的补丁是粗麻布,倒衬得腕间松烟墨痕愈发清矍。幕布上的流浪汉正被传送带卷成麻花,她忽然想起昨夜电话里阿雅的打趣:你们这两个西洋镜遇上老古董,倒该摆个文明戏的擂台。

  林先生觉不觉得卓别林像累累若丧家之犬话刚出口就后悔,绢帕掩住嘴角却掩不住眼尾弯起的月牙。银幕上正演到资本家被卷进齿轮,滑稽配乐引得前排女生笑倒在同伴肩头,发间绢花都蹭歪了。

  林尚舟将修好的书册轻轻放回樟木匣:唐教员可知游于艺的真意?他说话时钢笔尖在教案上洇出墨点,倒似当年在汉口码头见过的说书人——那人能把《千字文》编成莲花落,只是后来再没听过。此刻幕布光影在他镜片上流转,恍若将柏林机械厂的轰鸣译成了夫子庙的市声。

  细碎私语从第四排飘来,隔壁班来的穿红棉袄的女生用手肘捅了捅同桌:瞧见没?唐先生往老林身边那么一站,啧啧啧...几个脑袋凑近时,唐茗假装转身整理胶片,耳垂上的明月珰却将颊边绯色泄了三分。林尚舟突然咳嗽起来,怀表链缠住钢笔的模样,倒像是被《镜花缘》里的飞车晃花了眼。

  暮色染黄胶片时,流浪汉终于当上了面包店伙计。唐茗摸出镀金怀表——这是宋希从东海永安公司寄来的任教礼,表盖上春风化雨已磨得发亮。转头欲提醒时辰,却见林尚舟正用铅笔在《天工开物》插图上标注德文,镜片反光里齿轮转动的影子,恍若将莱茵河与秦淮河的水声糅成了同种韵律。

  散场时布鞋声敲打着水磨石地面。林尚舟收拾着《申报》残页,忽见某张边角画着戴圆框眼镜的简笔小人,旁注严师慈心。唐茗的帕子不慎扫落那画时,他抢先弯腰去拾,藏青长衫的下摆扫过她旗袍开衩处的缠枝纹,惊得檐角冰棱裂开道缝。

  其实...唐茗拨弄着铁皮匣子的铜纽,机械声像老式留声机的叹息,我在巴黎也教过夜校工人识字。她没说那些沾着机油味的笔记本,就像林尚舟不会提起压在箱底的旧工装——此刻正混着朱砂与徽墨,在他宿舍樟木箱里沉睡。暮色里他的侧脸忽明忽暗,倒像是未显影完全的银盐相纸。

  走廊电话铃突然炸响,惊得唐茗指尖的胶片险些滑落。抓起听筒就听见宋希带着笑音的沪腔:唐小姐昨夜说要查的字,莫不是琴瑟和鸣的瑟字?她慌忙用讲义遮住话筒,却见林尚舟正将学生遗落的围巾叠成方胜模样,修长手指抚平褶皱的样子,倒像是在装帧什么珍贵古籍。

  挂断电话时,最后一缕天光正从雕花窗棂撤退。林尚舟抱着书匣退到光影交界处,藏青长衫与墙上礼义廉耻的标语重叠成水墨卷轴。临走前指了指定格的卓别林笑脸:明日讲《阳货篇》,唐教员若得空...

  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生们嬉笑着回来取落下的课本,有个眼尖的发现唐茗耳坠少了一只。众人举着洋火满地寻时,谁也没注意那枚明月珰正卧在林尚舟的端砚旁,映着半页未批完的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泛着秦淮河般的温润光晕。暮色里不知谁家庭院的腊梅香渗进来,将未散尽的胶片余韵酿成了陈年花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