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故事:年与往事-《钢铁雄心:自公社而起》

  腊月二十四的薄雾还未散尽,唐家后厨的八仙桌上已堆起雪浪似的面团。唐茗将真丝袖套挽至肘弯,象牙色高领旗袍外罩着苏州织造局的靛青围裙,十指翻飞间,案板上的面团竟似有了灵性。三姨娘倚着红木屏风嗑瓜子:到底是留过洋的,揉个面都像在巴黎歌剧院弹钢琴。

  铜炉上煨着的蟹油咕嘟作响,唐茗用银匙挑起蟹黄时,忽然想起前日父亲在书房待客时的闲谈:公社主席说巴黎现在流行中国饺子。她抿嘴一笑,将翡翠镯子褪下来搁在青花瓷碟上,指尖捻着擀面杖将面皮旋成满月。二十四个褶子整整齐齐,恰似父亲书房里那套二十四史线装书。

  大小姐,前院催着要送灶王爷了!厨娘捧着朱漆食盒进来时,正撞见唐茗往饺子里塞金丝蜜枣——这是她跟金陵饭店主厨偷学的西洋做法。檐角的自鸣钟突然敲响九下,惊得炭盆里蹦出几点火星,在青砖地上烫出焦糖似的斑痕。

  当描金食盒掀开的刹那,金陵学院门廊下的寒梅都黯然失色。穿阴丹士林布袄的流亡生捧着热腾腾的饺子,忽然想起松花江畔母亲往酸菜馅里掺苞米面的旧事;梳爱司髻的女教员咬破薄如蝉翼的饺皮,蟹黄的鲜香混着朱砂墨的味道——她方才还在抄写春联上的山河光复。

  不过是些粗粝吃食。唐茗用绢帕轻拭唇角,深蓝眼眸却映着食盒里将尽的饺子。她故意漏说了昨夜特意央求家人偷渡进厨房,用天平称量馅料配比的秘密。廊柱上贴着的《中央日报》被寒风吹得哗啦响,头条新生活运动初见成效的字样,正巧盖住了她旗袍下摆沾着的面粉。

  教务处的雕花木门虚掩着,林尚舟伏案的剪影投在糊满旧报纸的墙上。褪色的藏青长衫袖口洇着朱砂,案头线装教案本里夹着张泛黄的《初级国文课程标准》,钢笔尖正在批判继承传统蒙学几个铅字旁游走。他握笔的姿势让人想起夫子庙拓碑的老匠人,只是笔锋里藏着拆解四书章句的利刃。

  唐茗的绣鞋踏着吱呀作响的地板,青瓷碗磕在砚台边的声响,惊得镇纸下的《孝经批注》簌簌发抖。林尚舟起身时带翻了红木笔架,戒尺压住滚动的狼毫时,窗缝钻进的冷风掀起他磨白的衣领——那下面藏着件打了补丁的西洋衬衫,隐约露出柏林某技工学校的德文标识。

  林先生尝尝这蟹黄饺?唐茗故意用银勺搅动汤汁,看着蒸汽在对方圆框眼镜上凝成白雾。操场传来流亡生用口琴吹奏的《四季调》,某个变调的颤音让她想起玛格丽特寄来的《战斗仍将继续》唱片。林尚舟吞咽的速度比礼节性咀嚼快半拍,喉结滚动间,案头那半块印着中央大学食堂梅花戳的硬面饼越发显得冷硬。

  您这件长衫...唐茗的狼毫笔尖扫过他肘部的补丁,笔杆上缠着的红丝线在斜阳下泛着血痕似的光。林尚舟推了推缠着胶布的眼镜,戒尺敲在《女儿经》的批注页:唐小姐可读过《梦粱录》?汴京儒生除夕犹在太学抄书。蘸满墨汁的钢笔尖在夫为妻纲四字上划了道裂帛般的斜线,墨点溅到德文版《教育心理学》的扉页——那是柏林某学会寄来的邀请函,还有一串中文小字,说着什么让林尚舟来德国,不要一直抱着排斥的态度之类的,字中语气像极了关心孩子的大家长,但火漆印早蒙了层灰。

  暮色染红钟山时,最后几个领到饺子的校工正在争论年画该贴秦琼还是岳飞。唐茗忽然注意到林尚舟教案本磨损的边角里,露出铅笔勾勒的蒸汽机齿轮图——与玛格丽特信里夹带的工团主义徽标如出一辙。

  令尊令堂...她转着翡翠镯子开口,却被他截断:家严在世时,书房总要悬幅诗礼传家的洒金笺。戒尺挑起砚台旁的小瓷罐,露出干涸的朱砂印泥,这是家母批注《内训》用的,二十六年春就见了底。

  远处突然炸响的爆竹声惊飞了檐下麻雀。林尚舟擦拭镜片的动作顿了顿,钢笔在父母在,不远游旁画了道贯穿纸背的横线:一场大江决堤,把汉昌城冲成了水经注里的古地名。他说得像在讲解《禹贡》里的某条水道,家叔在柏林给皇帝当司机,上月来信说他还算殷实,不让我担心。

  唐茗的狼毫笔跌落在《天工开物》的活字印刷图上。她想起玛格丽特描述的德意志帝国下的柏林冬日——失业工人在蒸汽管道旁蜷缩成团的剪影,此刻突然与眼前人磨破的千层底布鞋重叠。窗外的欢闹声变得刺耳起来,她弯腰捡笔时,瞥见林尚舟的戒尺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穿一身西装的男人抱着穿背带裤的男孩,背景里的勃兰登堡门显得极为刺眼。

  其实...林尚舟突然用钢笔敲了敲德文信笺,家叔说柏林现在也并不好过……经济危机嘛……资本主义的痼疾……他嘴角扯出的苦笑,像极了碑帖上拓坏了的捺脚,倒是唐小姐这饺子,让我想起小时候偷吃供灶王爷的素三鲜。

  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缕天光。唐茗摸索电灯开关时,听见自己说:除夕夜的守岁...她故意让狼毫笔扫过窗台上冻僵的忍冬藤,林先生可愿尝尝改良版的金华火腿焖饭?我在巴黎和同学一起琢磨的...

  多谢美意。林尚舟突然起身,长衫下摆扫落了案角的《新青年》合订本。他弯腰捡书时,露出腰间那条旧皮带——铜扣上模糊的汉昌兵工厂字样,在昏黄灯光下像道结痂的伤口,这些教案节后要给流亡生补课用。钢笔尖悬在《三字经》香九龄的段落上,新批注的墨迹还泛着松烟香:孝道岂能止于温席奉亲?

  唐茗的翡翠镯子撞上门框,清越的玉磬声惊醒了屋檐下沉睡的冰棱。转身时,她看见林尚舟从怀表链上解下个银质小算盘——那是帮会计室核账时得的谢礼,此刻正在勾画假期课程表。算珠碰撞声混着远处缥缈的《大路歌》,像首未完成的除夕夜曲。

  暮色渐浓,教务处的玻璃窗上凝起霜花。林尚舟忽然停下笔,从教案本最深处抽出张泛黄的明信片——柏林勃兰登堡门的雪景,背面用稚嫩笔迹写着叔叔说这里的冬天比武昌冷。他凝视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笼,听见自己说:唐小姐方才说的金华火腿焖饭...可要加些冬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