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钥初掌惊四座。-《浮世金钗录》

  暮春三月的贾府,紫藤花坠满回廊,暖风裹挟着残香拂过亭台楼阁,却吹不散笼罩在府邸上空的阴翳。自老太君染恙卧床,府中中馈权柄虚悬半月有余,各房暗流涌动,仆从们眉眼间藏着揣测,连步履都透着一股子迟疑。就在这人心浮动之际,一乘青绸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西角门外。

  轿帘掀处,先探出一只着月白绫绣鞋的纤足,随即,一身素青衣裙的沈云裳缓步而下。她身量不高,体态略显单薄,唯有一双眸子清亮如水,顾盼间竟似能照见人心底里的微尘。她被引至贾世清的外书房时,这位贾府如今实际上的当家主子,正临窗而立,把玩着一柄和田玉如意。

  贾世清年未及四十,面皮白净,三绺短须修剪得极齐整,一身宝蓝湖绉直裰更衬得他儒雅温文。见云裳进来,他未语先笑,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温和与沉重:“云裳姑娘来了,快请坐。府中近日情形,想必你也知晓一二。老太君静养,内宅诸事繁杂,竟无一可靠之人主持,长此以往,恐生大乱。”他叹息一声,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思来想去,这满府的女子,竟只有你,品性端方,心思缜密,堪当此任。”

  沈云裳微微垂首,声音平静无波:“世清老爷过誉。云裳客居府中,人微言轻,且年幼识浅,不敢当此重任。”

  “诶,姑娘何必过谦?”贾世清走近几步,目光恳切,“正因你是客居,与府中各方牵扯不深,方能公正处事,破除积弊。我知此事艰难,但为贾府百年基业,为老太君能安心静养,唯有托付于你,我方能放心。”他语速放缓,带着诱哄般的意味,“姑娘且放手去做,一切有我为你担待。再者……”他话锋微妙一转,“姑娘孤身在此,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若此番能稳住府中局面,我便禀明老太君,正正式式认下你母亲沈老夫人为干亲,从此你便是我们贾家名正言顺的表小姐,也有了倚仗,岂不两全其美?”

  他口中的“母亲”,正是带沈云裳投奔贾府的远房姨母沈氏。沈氏夫家早亡,无所出,带着云裳这个名义上的女儿依附贾府过活,处境本就尴尬。贾世清此议,看似施恩,实则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以“干亲”之名将沈云裳更紧密地绑在贾府这艘船上,让她感恩戴德;二来,沈云裳若掌权,她这“贾府干亲”的身份,行事反倒比真正的贾府小姐更方便,不易惹人非议,也更好被他掌控。

  沈云裳指尖在袖中微微一蜷。她抬眸,迎上贾世清那看似坦诚,实则深不见底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期待,更有不容错辨的算计。她心中冷笑,这“金钥匙”看似荣耀,实则是烫手山芋,府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多年的沉疴积弊,岂是易与?贾世清将她推至台前,不过是想借她这把“新刀”,去砍那些他已不便亲自出手的荆棘,无论成败,他皆可坐收渔利。成了,府库充盈,秩序井然,是他慧眼识人;败了,是她年少无知,行事乖张,他大可顺势收回权柄,甚至……她若不堪用,或是不听话,这“干亲”之名,随时可成为弃子。

  然而,退路何在?姨母沈氏日渐憔悴的面容,她们母女二人在府中如履薄冰的处境,还有那些暗中窥伺、不怀好意的目光……这或许是一个危机,也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片刻沉默后,沈云裳屈膝一礼,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决然:“承蒙世清老爷信重,云裳……愿勉力一试。”

  贾世清脸上绽开满意的笑容,亲自从多宝格的一个紫檀木匣中取出一串黄铜钥匙,那钥匙打磨得锃亮,在透窗而入的日光下闪着沉甸甸的金属光泽。“此乃库房、账房及各处管事对牌之钥,今日起,便交予你了。”他将钥匙放入云裳手中,意味深长道,“望你不负所托,整肃内闱,重振家风。”

  * * *

  次日卯时三刻,贾府议事厅。

  往日此时,厅内早已聚满了各房管事妈妈、有头脸的大丫鬟,人声嘈杂,交接对牌、回禀事项,乱哄哄如同市集。今日却格外不同,厅内鸦雀无声,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主位之上那抹素青身影。

  沈云裳端坐于平日老太君所坐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身姿挺直。她未施脂粉,发髻上只簪一枚素银扁方,通身上下别无饰物,与周遭珠环翠绕的仆妇们相比,显得格格不入。那串象征着内宅权柄的黄铜钥匙,就静静放在她手边的黑漆小几上。

  她并未立即发话,只端起手边一盏清茶,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叶,目光却如寒潭秋水,缓缓扫过下首众人。那目光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洞彻心扉的凉意,让几个原本心存轻视、准备看笑话的积年老仆不由得收敛了神色。

  “今日起,由我暂代中馈。”沈云裳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皆是府中老人,规矩自是懂的。以往如何,我暂不追究。但从此刻起,一切需依新章程行事。”

  她朝身旁侍立的心腹丫鬟微一点头。那丫鬟便捧出一卷早已拟好的章程,朗声宣读起来。条款细密,从采买支取、人员调配,到夜间巡查、器物维护,皆有法度,条条框框,将原先许多模糊地带、可钻的空子堵得严严实实。

  底下开始有细微的骚动。一个管采买的胖管事忍不住开口,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刁难:“表小姐,这采买一项,市价瞬息万变,若按章程死板定价,恐怕难以买到合用的东西,耽误了主子们使用,奴才可吃罪不起。”

  沈云裳眼皮未抬,只淡淡道:“李管事所言极是。故而,往后所有采买,需有三家报价,择优取用,且须附上样品。价格若有浮动,需注明缘由,由我与账房共同核验。若有人能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购入同等货色,省下的银钱,可分三成作为奖赏。”她目光倏地转向那李管事,“李管事在府中采买二十年,人脉广阔,想必此事不难办到。若觉为难,我亦可另择能者。”

  李管事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张了张嘴,在那清冷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没敢再言语,讪讪地退了回去。

  接着,沈云裳又接连处置了几件事。有负责园圃的以次充好,用普通山石冒充湖石;有库房管事记录不清,器物对不上号;有厨房采买虚报价格,中饱私囊……她言语不多,却句句切中要害,证据确凿,仿佛早已将府中弊病摸得一清二楚。处置起来更是雷厉风行,该罚月钱的罚月钱,该撤职的撤职,该移送外院管家杖责的绝不姑息。不过半个时辰,已有两个素日颇有脸面的管事妈妈被当众撵了出去,求饶声犹在耳畔。

  厅内气氛愈发凝滞,众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小觑这位年纪轻轻、看似柔弱的“表小姐”。

  最后,沈云裳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内府大管家贾忠身上。贾忠是贾世清的远房族亲,在府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方才被处置的人中,有好几个是他的心腹。

  “贾管家,”沈云裳语气平和,“府中账目,我昨夜略翻了翻,发现近三年来,外院修缮、器物添置等项,支出浩大,却多有账实不符之处。尤其去岁修建避雨长廊一项,账面用银八百两,我观那廊子用料寻常,工艺粗糙,依市价核算,至多不超过五百两。这三百两的差额,不知贾管家作何解释?”

  贾忠心中巨震,他万没想到沈云裳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且一上来就直指他经手的要害。他强自镇定,躬身道:“回表小姐,修建廊子时正值雨季,工料价格飞涨,且聘请的是京城有名的匠人,工费自然高些。账目往来清晰,皆有票据可查。”

  “哦?票据何在?”沈云裳追问。

  “这……年代稍远,需容老奴细细查找。”贾忠额角渗出细汗。

  “无妨,”沈云裳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我已请账房将所有相关票据封存,稍后会逐一核对。另外,听闻那承建的匠人头目,是管家您的内侄?不知这‘京城有名的匠人’,手艺是否值那高出市价五成的工费?”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连贾忠与工匠的这层关系她都查到了!贾忠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辩解之词。

  “此事暂且记下。”沈云裳却没有立时发作,只挥了挥手,“贾管家且去将历年所有工程账目、票据整理清楚,三日后,我要看到明细。若再有含糊不清之处……”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休怪我不讲情面,请世清老爷和族中长老们公断!”

  贾忠踉跄退下,背影竟有些佝偻。

  一场晨会,便在这样一种压抑而震惊的氛围中结束。众人鱼贯而出时,步履匆忙,神色各异,再无人敢交头接耳。

  沈云裳最后一个离开议事厅。春日暖阳照在她素净的脸上,映出一层浅淡的光晕。她微微眯起眼,望向庭院中开得正盛的玉兰花。初战告捷,只是开始。贾世清虚情假意的“信重”,那串沉甸甸的“金钥匙”,还有那看似恩赐的“干亲”名分,都如同这庭院中的繁花,表面绚烂,内里却不知藏着多少蛀虫与风雨。

  她握紧了袖中的钥匙,指尖冰凉。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但她既已踏上,便再无回头之理。整顿积弊,震慑众人,不过是第一步。她要在这朱门绣户之中,为自己和母亲,劈开一条生路。而那位苦心孤诣将她推至风口浪尖的“世清老爷”,恐怕很快便会发现,他亲手点燃的,并非是一盏易于掌控的灯笼,而是一簇可能焚尽一切野火。

  * * *

  当日晚间,贾世清便听闻了议事厅发生的一切。他正在书房赏玩新得的一幅古画,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滴落在宣纸上,氤开一小团污迹。

  他挥退报信的小厮,沉吟良久,脸上看不出喜怒。沈云裳的雷霆手段,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她至少需要几日熟悉,才会慢慢动作,不想她竟如此果决敏锐,一出手便直指核心,连贾忠这等老狐狸都被她捏住了七寸。

  “倒是个厉害角色……”贾世清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想起白日里已派人去沈氏那里透了话,表达了认亲之意,沈氏自是感激涕零。这步棋,走得还算及时。

  只是,这枚棋子,似乎比预想中更要锋利,也更要小心拿捏了。他用笔蘸饱了墨,在那团污迹上随意添了几笔,竟勾勒出一枝嶙峋的寒梅。

  “锋芒太露,易折啊。”他淡淡一笑,眼神幽深,“云裳侄女,但愿你能明白为叔的一番‘苦心’。”

  窗外,夜色渐浓,吞没了最后一缕天光。贾府深宅之内,新的波澜,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