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妈,我回来了-《深渊下的红唇》

  车平稳地滑行在城市午夜的动脉上。

  云顶汇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像另一个世界褪色的梦境。车窗外,霓虹灯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光轨,映在许童毫无表情的侧脸上,明暗交替。

  肾上腺素退潮后,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她赢了今晚这一仗。

  董宇的尊严被她亲手撕碎,踩在脚下,碾进泥里。

  可她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片被寒风席卷过的荒芜。

  她靠在座椅上,闭上眼,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一张倔强的、鬓角染霜的、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脸。

  是她的母亲。

  那个在学校门口,对着陈婉婷忍气吞声,只为了能抱一抱欣欣的女人。

  董宇给她买了房。

  用她许童拿命换来的钱,给她母亲买了一套所谓的安身之所。

  那是怎样一套房子?

  装修是她喜欢的风格,还是陈婉婷炫耀的品味?

  母亲住在里面,是感到安逸,还是日夜煎熬?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疯了一样,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出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可妮。”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

  “小姐,我在。”阎可妮立刻应道,通过后视镜观察着她的神色。

  “掉头。”

  许童睁开眼,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褪去了面对敌人时的所有锋利和算计,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执拗。

  “去我母亲住的小区。”

  阎可妮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小姐,现在太晚了,而且风险很高。”她冷静地分析,“董宇刚受了刺激,没人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我们的人还没完全摸清他布控的眼线,现在去……”

  “我知道。”许童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但我等不了了。”

  她等不了明天,也等不了下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有些念头,就像蛊。一旦种下,不亲眼去看看,就会在午夜梦回时,把你的五脏六腑都啃食干净。

  她只想知道,她的母亲,那个教她挺直腰杆做人的女人,现在,腰杆还挺不挺得直。

  阎可妮沉默了。

  她了解许童。

  这个女人可以对自己狠到极致,可以把复仇当成一场精密的手术来执行。可唯独在家人这件事上,她保留着最后一点,也是最致命的软肋。

  “明白。”

  阎可妮不再劝阻,只是默默地打转方向盘,同时在车载的加密通讯器上,快速按下了几个指令。

  迈巴赫悄无声息地汇入另一条车道。

  十五分钟后,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大众,从一个地下车库里开了出来,与迈巴赫在路边完成了一次无缝交接。

  许童换下了那身引人注目的银色长裙,穿上了一套最普通的黑色运动服,戴上了棒球帽和口罩,整个人隐没在夜色里。

  “我在楼下等你。”阎可妮将车停在路边的阴影里,递给她一个微型耳机,“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

  “好。”

  许童下了车,独自一人走向那个亮着零星灯火的小区。

  ……

  “锦绣华庭”。

  名字起得富贵堂皇,是一个中高档的新建小区。董宇很会做表面功夫,给丈母娘的“牢笼”,也要选个地段和名声都过得去的。

  许童站在小区门口,看着那块用金色大字雕刻的石碑,觉得无比讽刺。

  她母亲一辈子都住在政府机关的老公房里,邻里之间熟悉得像一家人。她会习惯这里吗?习惯这种电梯里遇见都互不搭理的、冰冷的邻里关系吗?

  她熟门熟路地从一个监控死角翻进了小区。这些安保系统,在她这三年接受的训练面前,形同虚设。

  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深夜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不知名的虫鸣。

  许童凭着记忆和之前调查的资料,很快找到了那栋楼。

  十四楼,东户。

  灯,还亮着。

  昏黄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来,像一豆温暖的、固执的烛火。

  许童的心,像是被那点光烫了一下。

  她走进电梯,看着数字一层层向上跳动。

  每跳动一下,她的心跳就快一分。

  她怕。

  她怕推开门,看到的是她不想看到的画面。

  她怕母亲的眼神里,除了震惊,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比如,埋怨,或者,被优渥生活腐蚀后的麻木。

  电梯门开了。

  她站在那扇熟悉的、又陌生的防盗门前,站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她抬起手,用一种特定的、只有她们母女俩才知道的节奏,轻轻叩响了门。

  三长,两短。

  这是她小时候,晚上出去玩晚了,怕吵醒邻居,跟母亲约定的暗号。

  门里,没有任何声音。

  许童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难道,她已经忘了?

  就在她准备放弃,转身离开的时候,门里传来一阵细碎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

  然后,是猫眼亮起的一点微光。

  “谁啊?大半夜的……”一个苍老、警惕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许童摘下口罩,将脸对准猫眼。

  她没有说话。

  门后,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十几秒,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发出了锁芯转动的、艰涩的“咔哒”声。

  门,开了一道缝。

  一张布满了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许母穿着一身旧睡衣,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比三年前深了许多。她死死地抓着门框,整个人像一尊被雷劈中了的雕塑。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汹涌而出。

  “妈。”

  许童开口了。

  只一个字,声音便哽咽了。

  “我回来了。”

  许母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将许童拽了进来,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反锁。

  她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然后,她伸出那双因为常年做家务而变得粗糙的手,颤抖着,抚上了许童的脸。

  那张经过了现代医学鬼斧神工雕琢的脸。

  “童童……我的童童……”

  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她摸着女儿的眉,女儿的眼,女儿高挺的鼻梁。

  触感是温热的,真实的。

  “你……你没死……”

  “我没死。”许童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泪水也模糊了视线。

  “你这个死丫头!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妈快想死你了!”

  许母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嚎啕大哭。

  那哭声,压抑了三年,充满了无尽的思念、恐惧和委屈。

  许童也抱着母亲,抱着这个比记忆里消瘦了许多的、不再坚强的背影,任由泪水打湿她的肩头。

  这一刻,她不是什么Evelyn Lin。

  她只是许童。

  是一个死里逃生后,终于回到母亲怀抱的、迷路的孩子。

  哭了不知道多久,许母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拉着许童,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打开了所有的灯,仿佛要用这光亮,驱散这三年来所有的黑暗和噩梦。

  她捧着女儿的脸,仔仔细细地看。

  “你的脸……怎么回事?”

  “出了点意外,做了手术。”许童轻描淡写地带过。

  “那这三年……你到底去了哪里?他们都说……都说你……”许母不敢说出那个字。

  “妈,说来话长。”许童反握住她的手,将早已编好的说辞,用最平静的语气,缓缓道来。

  她说自己当年被人陷害,重伤后失忆,被一个海外的华人家庭所救。

  她说自己这三年一直在国外养伤和治疗,直到最近才恢复记忆。

  她没有提董宇,没有提陈婉婷,更没有提那个血腥的地下室。

  她不想让母亲知道那些肮脏和残忍。

  许母听得心惊肉跳,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我的老天……我可怜的女儿……”她抚摸着女儿的手腕,那里虽然经过了最好的修复手术,依然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都过去了。”许童安慰道。

  许母擦了擦眼泪,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她紧张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条缝,警惕地向楼下看了看。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回来……董宇他知道吗?”

  许童的心,沉了一下。

  “他不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许母松了口气,重新走回来,拉着她的手,声音压得极低,“童童,你听妈说。你现在回来了,就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这个城市,更不要去找董宇!”

  许童看着母亲惊惶失措的脸,心里的那根刺,开始隐隐作痛。

  “妈,我不走。”她说,“我回来,就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你拿什么拿?!”许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刻压了下去,带着一丝焦急的哭腔,“你斗不过他的!现在的董宇,不是五年前那个穷小子了!他有钱有势,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你再去找他,就是自寻死路!”

  “妈,”许童定定地看着她,“您在怕什么?”

  许母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我……我怕你出事啊!妈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是吗?”许童的声音冷了下来,“还是您怕,我回来了,会毁了您现在安逸的生活?”

  她站起身,环视着这间装修精致的、一尘不染的公寓。

  客厅里摆着昂贵的欧式沙发,墙上挂着看不懂的现代派油画,茶几上放着进口水果。

  一切都很好。

  好得……不像她母亲的家。

  “这房子,住得还习惯吗?”她问。

  许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童童,你……你听妈解释……”

  “解释什么?”许童的目光,落在了电视柜旁边的一个相框上。

  相框里,是欣欣的笑脸。

  照片的背景,是一个豪华的游乐场。欣欣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米老鼠气球。

  她的身边,站着陈婉婷。

  陈婉婷笑靥如花,亲密地搂着欣欣的肩膀,姿态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许童感觉自己的血液,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解释,您为什么会接受仇人的施舍?解释,您为什么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霸占您的外孙女,还跟她一起合影?”

  她的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在许母的心上。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许母慌了,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臂,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你出事以后……董宇不让我见欣欣……他说我年纪大了,情绪不稳定,会影响孩子……”

  “我求他,我跪下来求他!他才同意,只要我……只要我配合他,对外宣称你是抑郁自杀……只要我……在欣欣面前,帮着陈婉婷说好话……他就让我每个星期,能见欣欣一次……”

  “这张照片,是上次欣欣生日,他们带她去迪士尼,也带上了我……陈婉婷非要拍的,我没办法啊!”

  许母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童童,妈是为了欣欣啊!那孩子太可怜了,没了妈,要是再没了外婆,她可怎么办啊!”

  “这房子,这钱,我一分都不想要!可我要是不要,董宇就有借口,不让我再见欣欣!”

  “妈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到你浑身是血地来找我……妈心里苦啊……”

  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哭得几乎要断过气去。

  许童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心里的那根刺,已经穿透了她的心脏,带出淋漓的鲜血。

  她想过一万种可能。

  她以为母亲是被金钱收买了,是被安逸的生活腐蚀了。

  她却从没想过,真相是这样的。

  她的母亲,那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为了能见到外孙女,竟然向仇人卑躬屈膝,活得像一条狗。

  背叛,原来不止一种形式。

  有一种背叛,叫作“为你好”。

  有一种爱,沉重得让人窒息。

  “妈。”

  许童缓缓地,蹲下身,将已经哭倒在地的母亲,扶了起来。

  她用手,一点一点,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我都知道了。”

  “从今天起,您不用再演戏了。”

  她扶着母亲,在沙发上坐下。

  “您现在就收拾东西,跟我走。”

  “走?”许母愣住了,“去哪?那欣欣怎么办?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会把欣欣带出来。”许童的眼神,恢复了那种极寒的冷静,“不光是欣欣,还有我们失去的一切,我都会亲手拿回来。”

  “可是……”

  “没有可是。”许童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跟我走,我们一起把欣欣接回来。要么,您继续留在这里,当董宇的傀儡,看着陈婉婷,一步步变成欣欣真正的‘妈妈’。”

  许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看着眼前的女儿。

  陌生的脸,熟悉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她年轻时的倔强,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东西。

  就在这时,许童耳朵里的微型耳机,传来一阵极轻的电流声。

  是阎可妮。

  “小姐,有情况。”

  “小区门口,出现一辆可疑车辆,一直没有熄火。”

  “刚刚,有一个人下车,正在朝您这栋楼靠近。看身形和走路姿态,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许童的瞳孔猛地一缩。

  被发现了?

  这么快?

  “妈,没时间了。”她的声音瞬间变得急促而冰冷,“马上跟我走!”

  她拉起母亲的手,就要往外走。

  “我不走!”许母却猛地甩开她的手,固执地摇头,“我走了,董宇会发现的!他会把欣欣藏起来!我不能冒这个险!”

  “您留在这里才是最危险的!”

  “我不怕!只要能看到欣欣,我什么都不怕!”

  母女二人,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对峙着。

  一个要救,一个不肯走。

  楼下,那个黑影已经走到了楼道口。

  耳机里,阎可妮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紧张。

  “小姐,他进楼了!正在上电梯!快撤!”

  许童心里一急,不再废话,直接伸手,一个手刀,精准地劈在了母亲的后颈上。

  许母闷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许童立刻将她打横抱起。

  母亲的身体,比她想象中要轻得多。

  她抱着母亲,冲到门口,拉开门。

  电梯的显示屏上,鲜红的数字,正在向上跳动。

  七……八……九……

  来不及了!

  许童当机立断,抱着母亲,转身冲向了消防通道!

  她一步跨三四个台阶,抱着一个人,却跑得飞快,在黑暗的楼道里,只留下一阵急促的风声。

  就在她冲出楼道口的瞬间,十四楼的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消防通道门,又看了看许母家那扇虚掩着的房门,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微型相机,对着门牌号,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他转身,重新走进了电梯。

  ……

  黑色的高尔夫里,许童看着怀里昏迷不醒的母亲,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甩掉了吗?”

  “暂时甩掉了。”阎可妮开着车,在城市里七拐八绕,不断变换着车道,“对方很专业,反侦察能力很强。我只能确定,他跟丢了我们,但他也一定知道了,今晚有人来过这里。”

  “董宇的人?”

  “八九不离十。”

  许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她失算了。

  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董宇。

  她以为自己是猎人,却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也早已落入了对方的监控之中。

  今晚的行动,打草惊蛇,让母亲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

  董宇一旦知道有人接触过她母亲,会做什么?

  他会把母亲看得更紧。

  甚至,他会用欣欣,来威胁母亲,逼问出今晚来的人是谁。

  她的心,又一次被揪紧了。

  “回安全屋。”她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的决绝,“通知下去,计划提前。”

  “小姐,您的意思是……”

  “我没时间陪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许童低下头,看着母亲苍老的睡颜,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

  “我要让他,连做噩梦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