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知青点里的白米饭-《轮渡上的逆流人生》

  谷建国的信是托县城供销社的熟人转寄过来的,牛皮纸信封边角磨得发毛,里面的信纸洇着几处水痕,他那笔一贯工整的小楷在结尾处抖得厉害:速来,带两本代数习题集,这边缺得紧。

  我摩挲着信封上凉亭知青点五个字,忽然想起出发前夜母亲往我背包里塞煮鸡蛋时红着的眼眶——她总说建国这孩子,打小就轴。

  1977年的盛夏热得邪乎,卡车后斗里的麻袋堆成小山,装着给知青点的救济粮。我缩在帆布篷下,看路边的白杨树影子被车轮绞得粉碎。司机是个络腮胡的老兵,叼着烟卷说这路去年秋天冲垮过,你们城里娃娃细皮嫩肉的,到了地方别乱跑。话没说完,卡车猛地栽进个土坑,我怀里的复习资料散了一地,纸页在热风里哗哗作响,像群惊惶的白鸟。

  知青点的土坯墙在远处晃成一片黄,谷建国就在那片黄里朝我挥手。一年不见,他瘦得颧骨支棱起来,眼镜片厚了不少,边缘泛着圈白。最扎眼的是那条裤子,尿素袋特有的粗布磨得发亮,日本产三个黑字被汗水浸得发乌,走一步,那三个字就在屁股上跳一下。别笑,他捶我胳膊,手心的茧子硌得我生疼,这料子结实,比补丁摞补丁强。

  知青们挑粪的队伍正从晒谷场经过,扁担在肩头咯吱作响。我认出其中个高的是隔壁班的李建军,他去年还在学校篮球场扣篮,现在脊梁弯得像张弓,蓝布褂子后背洇出个深色的字。

  谷建国说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挑完三趟粪才能吃早饭。你看王红兵,他朝队伍末尾努嘴,以前在学校是五班的文艺委员,现在能单手拎起粪桶,就是手上的茧子比老农民还厚。

  可就是这群扛着粪桶的年轻人,歇脚时从怀里掏出的不是烟袋,是折得方方正正的笔记本。我凑过去看,李建军的本子上抄着《矛盾论》,字缝里还夹着片干枯的野菊花;王红兵在背英语单词,revolution这个词被红笔圈了三圈。

  那天午后,他们蹲在田埂上争论存在主义,谷建国激动得手舞足蹈,粪桶跟着晃悠,黄澄澄的粪水溅到裤腿上,他浑然不觉,倒是李建军急得跳脚:小心点!这可是浇白菜的,浪费了要挨队长骂!

  我总想着帮点什么。第二天清晨跟着去割稻,镰刀刚举起来,右腿就一阵发软。小儿麻痹后遗症,让我踉跄着往田埂挪,没留神脚下的泥坑,整个人摔进了水田里。浑黄的泥水灌进领口,稻茬在胳膊上划出细密的血痕。谷建国扑过来拉我时,眼镜都甩飞了,他在泥里摸了半天,摸到本被水泡胀的《大众电影》,撕下内页就往我伤口上按。油墨混着血水在皮肤上漫开,刘晓庆的笑脸糊成一团红,像朵被揉烂的花。

  晚饭的饭桌是块裂了缝的青石板,米饭里掺的观音土泛着冷光。我咬了一口,沙砾在牙床间摩擦,喉咙里像卡着团棉絮。

  谷建国往我碗里拨了半块红薯:上个月断粮,我们把仓库里的旧报纸都煮了,那才叫咽不下去。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看见他指甲缝里嵌着的黑泥,洗了这么多天都没洗掉。

  野苋菜是用粗盐腌的,我夹起一根,批林批孔四个字在菜梗上蜷成一团。女知青丁梅坐在对面,辫梢沾着草屑,见我盯着菜梗笑,她脸一红,往我碗里多夹了两根:这纸结实,腌菜不容易烂。她说话时,我发现她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蓝布衬衣。

  偷狗那晚的月光白得瘆人。谷建国拽着我往后山跑时,我听见村里的狗叫得凄厉。他们把狗吊在老槐树上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的杀猪场面。王红兵手抖得厉害,刀砍在狗脖子上偏了半寸,血溅在他新买的解放鞋上。

  肉炖在缺了个口的铝锅里,香味飘得老远,女知青们蹑手蹑脚地摸过来,谁都没说话,只是啃肉时眼睛亮得像星子。丁梅咬着块骨头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指缝里漏出的笑声在夜里滚出老远,惊飞了树上的夜鸟。

  借住女知青单间宿舍的第一晚,我被窗纸上的花纹晃醒了。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那些半透明的网格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我摸黑爬起来,手指刚碰到玻璃,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丁梅举着煤油灯站在门口,灯芯爆了个火星,照得她脸红彤彤的:县卫生院发的,每个女同志都有。她把灯往窗上凑了凑,我才看清那些网格是避孕药膜的包装纸,我们用不上......贴在窗上,能挡挡蚊子。

  撞见谷建国和丁梅在粮仓后亲吻,是在我摔伤快好的时候。那天我去找谷建国要水喝,刚绕过粮仓的拐角,就看见两个影子在麦秸堆上叠成一团。麦粒从他们脚下滚出来,在月光里闪着银亮的光。谷建国慌忙转身时,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块糖,硬塞给我。那糖在嘴里硌得牙疼,我含着糖朝他笑,他却别过脸,耳根红得像火烧。

  去另一个知青点的路上,雨下得跟瓢泼似的。凉亭河的水涨得没过膝盖,谷建国背着我过河时,草鞋被石头勾住了,他一使劲,鞋帮子断了,整只鞋顺着水流漂远。算了,他光着脚在水里踩,脚趾缝里嵌满了泥,到了那边,找双别人不要的穿。对岸山上的知青点亮着盏马灯,在雨里忽明忽暗,像只昏昏欲睡的眼睛。那晚我们挤在大通铺的角落里,听着雨声和知青们的呼噜声,谷建国忽然说:等高考恢复了,我一定要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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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程那天,卡车在盘山公路上抛锚时,太阳正毒得厉害。我坐在驾驶室里,看着他们光着膀子推车,脊梁上的汗珠像串珠子往下滚。谷建国的脊梁上有道疤,是去年割稻时被镰刀划的,此刻那道疤在汗里泛着白。我摸着挡风玻璃上的灰,鬼使神差地写下广阔天地四个字,写完又觉得不妥,想用袖子擦掉,却越擦越花。后视镜里的我,脸被玻璃上的字映得歪歪扭扭,像幅被揉过的画。

  卡车发动的瞬间,谷建国追着车跑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他追着卖冰棍的自行车跑。布包砸在我腿上,沉甸甸的。我打开时,狗肉干的香味混着阳光的味道飘出来,《拜伦诗选》的封面上,他用红笔描了句我将永远爱你。车拐过山弯时,我回头看见知青点的炊烟,在晚霞里缠成一团,像条扯不断的线。

  后来我总想起丁梅写在扉页上的那句话。直到第二年春天,谷建国寄来的信里说,丁梅嫁给了村支书的儿子,结婚那天哭得晕了过去。信里还夹着片干枯的野菊花,是从去年腌菜的坛子里找出来的。我把那片菊花夹进《拜伦诗选》,正好压在我将永远爱你那句话上。

  谷建国刻在田埂上的他人即地狱,后来真的被牛蹄踏平了。他说这话时,正蹲在田埂上啃窝头,窝头渣掉在刻痕里,像给那些字喂了食。女知青们用月经带帮我固定伤腿时,红着脸说这玩意儿弹性好,比布条结实。老农看着我们笑,说读书人的手,连粪勺都握不像,可他转身就往谷建国手里塞了个烤红薯,红薯皮焦得发黑。

  这些事,像粒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芽。后来每次想起那段日子,就觉得喉咙里发紧,像吞了口观音土,涩得人说不出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