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最后一班岗-《轮渡上的逆流人生》

  1993年的秋风吹得人心里发凉,丽民服装厂的树叶刚泛黄,就带着衰败的气息往下落。

  张毅的日子也跟着冷了——他被“明升暗降”成了厂里的书记,名头听着提了半级,手里却没了半点实权,每天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着厂里的一切被拆解得面目全非,良心像被细针反复扎着,又疼又闷。

  以前每周一雷打不动的党支部会议,如今彻底变了味。原本用来讨论生产、交流党员思想的会议室,现在成了拆迁动员会的主场。桌上摊开的表格更是刺目:曾经用来一笔一划登记党员信息、记录思想动态的纸质表格,如今被密密麻麻的数字填满,每一行都写着职工的名字和对应的补偿款数额,红色的笔迹在白纸上格外扎眼,像一道道细小的伤口,看得人心里发堵。

  张毅坐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他知道,这不是补偿,是给工厂“送终”的账单。

  夜里辗转难眠时,张毅突然想起丽民服装厂的房产档案。那里面藏着工厂土地权属的关键证据,是当年老厂长亲手交给他的,也是职工们最后的底气。

  趁着办公楼没人的深夜,他攥着钥匙轻手轻脚走进档案室,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找到档案柜,把关键的几页纸抽出来,飞快地塞进复印机。

  纸张“嗡嗡”转动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捏着刚复印好的纸,手心全是汗,最后把复印件折得方方正正,藏进《邓小平文选》的书盒里——刚好夹在“实事求是”那一篇的书页中间,纸边和书页的褶皱重合,像把心里的底线,牢牢钉在了字里行间。

  为了给老职工们一个交代,张毅特意找了辆旧面包车,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带着退休的老师傅们去看新厂址。车子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停在了一个废品收购站门口。

  卷闸门拉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铁锈、灰尘和旧报纸霉味的风扑面而来,院子里堆得比人还高的废铜烂铁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发黄的报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缠在钢筋上像招魂的幡。

  老师傅们谁都没说话,有人抬手抹了把脸,有人盯着废品堆发愣,只有风穿过缝隙的“沙沙”声,在夜里听得人鼻子发酸——这哪里是新厂址,分明是把他们的念想,扔进了垃圾堆。

  张毅的苦,藏在家里的院子里。妻子夜里起来喝水,看见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摆着那辆旧自行车,借着车身上模糊的反光镜,一遍遍地念着发言稿。“我服从组织决定……”他的声音又干又硬,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每念一句,就停顿一下,手指在石桌上抠出浅浅的印子,眼角的皱纹里积满了疲惫,连月光照在上面,都显得沉甸甸的。

  移交公章那天,是厂里最后一个“正式”的日子。张毅拿出公章时,红色的印泥沾在了他的指腹上,蹭都蹭不掉。

  当他看到牛厂长按照上级要求,把从张毅手中接过的最后一班岗,交接的公章按在拆迁协议的边角时,那一点红突然变得格外刺眼——像个小小的血指印,烙在纸上,也烙在了他的心里。

  他盯着那抹红,突然想起刚进厂时,老厂长教他盖公章的样子:“这章一按下去,就是责任,不能含糊。”可现在,牛厂长这一公章按下去的,却是工厂的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