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山跋涉,泥潭救牛结善缘-《中国古代奇闻录》

  踏入云栖山深处,景川才真正体会到鹤爷口中“山路难行”的含义。

  与山脚下村民们日常行走的、被踩得坚实光滑的小径不同,这里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野兽踏出的踪迹,或是雨水冲刷形成的沟壑。茂密的树冠层层叠叠,几乎遮蔽了天空,只有些许斑驳的光点艰难地穿透下来,在林间地上投下摇曳破碎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和湿泥土混合的气息,以及各种不知名花草的奇异芬芳,甜腻中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柔软而湿滑,踩上去悄无声息,却需时时小心,否则极易滑倒。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一条条潜伏的巨蟒,突兀地隆起,绊人脚步。纵横交错的藤蔓从高大的树木上垂落,或是在低矮的灌木间缠绕,形成一道道天然的障碍,景川不得不时而弯腰钻行,时而用随身携带的柴刀费力劈砍,才能艰难前行。

  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但这种寂静并非空无,而是充满了各种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声响。不知名虫豸的窸窣鸣叫,远处偶尔传来的、分辨不清种类的野兽低吼,还有风吹过不同形状树叶时发出的、千变万化的呜咽声……所有这些声音,共同构成了一种潜藏的、令人心悸的氛围。

  景川紧握着柴刀,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记得村里老猎人说过,深山老林里,不仅有狼豹熊罴,更有毒蛇虫蚁,防不胜防。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变得模糊。不知走了多久,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黏腻而难受。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每抬起一步都异常艰难。饥饿感也开始阵阵袭来,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揉捏着他的胃袋。

  他找到一处相对干燥、靠近溪流的巨石,坐下来稍事休息。取出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水,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缓解了身体的燥热。他又掏出那两块杂面干饼,犹豫了一下,只掰了半块,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用力咀嚼着。干饼粗糙噎人,带着淡淡的霉味,但他却吃得异常珍惜,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佳肴。这是他一整天的口粮,甚至可能是接下来几天的,他必须精打细算。

  补充了点体力,他不敢多做停留,起身继续赶路。根据太阳的位置和树影的方向,他大致判断着往山脉更深处前进。山路愈发崎岖,有时需要手脚并用地攀爬陡坡,有时又需沿着湿滑的溪边岩石小心翼翼地下行。他的手掌被粗糙的岩石和树枝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衣衫也被勾破了好几处。

  疲惫、饥饿、孤独以及对前路的茫然,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太过冲动。那老铁匠真的存在吗?就算存在,自己真的能找到吗?这茫茫大山,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自己会不会最终迷失在这里,化为无人知晓的一堆白骨?

  就在他心神恍惚,几乎要被负面情绪压垮之际,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哀鸣声,顺着风,断断续续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声音低沉、悲切,充满了痛苦与绝望,不像是寻常野兽的嘶吼。

  景川猛地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声音来自左前方一片更为茂密、地势也更低洼的林地。他本已疲惫不堪,实在不愿多管闲事,更何况在这危险重重的深山里,任何异常都可能意味着麻烦甚至危险。

  然而,那哀鸣声中蕴含的绝望与哀求,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想起了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一种“同是天涯沦落物”的悲悯之情油然而生。

  “唉……” 他轻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无法硬起心肠置之不理。他握紧柴刀,调整方向,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去。

  穿过一片纠缠不清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处隐藏在密林深处的泥沼,面积不大,但泥浆浓稠乌黑,表面漂浮着腐烂的树叶和气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而泥沼中央,一头体型异常硕大的青牛,正深陷其中。它大半截身子都已没入泥潭,只有宽阔的脊背、奋力昂起的头颅和一段脖颈还露在外面。

  这头青牛与他平日里见到的耕牛截然不同。它的毛色并非黄褐或黑白,而是一种深沉厚重的青灰色,宛如山涧被溪水冲刷了千万年的岩石,在透过林隙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冷硬的光泽。它的骨骼粗大,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即使身处绝境,依然能看出其不凡的体魄。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它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此刻因为恐惧和挣扎,瞪得滚圆,充满了人性化的绝望与哀求。它每一次试图发力挣脱,都只会让身体下沉得更快,乌黑的泥浆已经没到了它的颈根,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和困难。

  看到景川的出现,青牛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祈求的光芒,它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只是发出更加悲切、更加急促的哀鸣,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景川身上。

  景川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看得出来,这头牛绝非寻常牲畜,其灵性远超他的认知。而且,若再不施救,用不了一时三刻,它就会被这无情的泥沼彻底吞噬。

  救!必须救!

  景川不再犹豫,他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泥沼边缘松软湿滑,无法立足。他目光锁定在泥沼旁一片粗壮的竹林上。

  他拔出柴刀,选中一根碗口粗细、长度足够的毛竹,奋力砍伐起来。柴刀砍在坚韧的竹身上,发出“梆梆”的闷响,震得他虎口发麻。但他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挥刀。汗水迷住了眼睛,他也顾不上擦。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终于,“咔嚓”一声,毛竹应声而倒。他迅速削去枝叶,将一根长长的竹竿伸向泥沼中的青牛。

  “抓住!不,咬住!用力!” 景川大声喊道,尽管他知道牛未必能听懂。

  那青牛竟似真的通晓人意,它努力昂起头,张开嘴,死死咬住了景川递过来的竹竿前端。

  “好!坚持住!” 景川心中一喜,连忙双脚蹬住身后一棵大树的树干,身体后倾,用尽全身力气,开始一点一点地将青牛往岸边拉。

  这无疑是一场力量与意志的较量。青牛的体重远超景川的想象,加上泥沼巨大的吸力,他感觉像是在拖动一座小山。竹竿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他手臂、肩膀、腰背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额头上、脖子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泥沼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寸,两寸……青牛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向岸边移动。景川的体力在飞速消耗,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感。他的手掌早已被粗糙的竹竿磨破了皮,鲜血混着汗水,将竹竿染成了暗红色。

  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太阳在天空缓缓移动,林间的光斑也随之变换着位置。景川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一个时辰?或许更久?他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快要被抽空了,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全凭一股不肯放弃的意念在支撑着。

  “不能松手……绝对不能松手……” 他在心中反复默念。

  终于,在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即将断裂的前一刻,青牛的前蹄触碰到了泥沼边缘较为坚实的土地!这是一个巨大的转机!青牛似乎也感受到了希望,发出了低沉的、充满力量的哞叫,后蹄猛地发力蹬踏。

  “轰隆!”

  一声闷响,伴随着四溅的乌黑泥浆,青牛庞大的身躯,在景川的拼死拉扯和它自身的奋力挣扎下,终于彻底脱离了泥沼的束缚,滚到了坚实的岸上!

  景川也因骤然失去拉力,猛地向后踉跄几步,重重地摔倒在地,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污,狼狈不堪。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青牛上岸后,同样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但它休息了片刻,便挣扎着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景川身边,低下那颗硕大的头颅,用粗糙而温暖的舌头,一下下、极其温柔地舔舐着景川磨破流血的手掌,口中发出“哞……哞……”的低沉叫声,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亲昵。

  景川感受着手掌上传来的温热湿痒,看着青牛那充满灵性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暖流,所有的疲惫和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值得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轻轻拍了拍青牛湿漉漉、沾满泥浆的脖颈,露出一个疲惫而欣慰的笑容:“好了,大家伙,没事了,快回你主人家去吧。”

  然而,青牛却并未离开,反而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肩膀,然后转过身,将受伤的后腿展示给他看。景川这才注意到,青牛的后腿靠近蹄子上方,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外翻,血迹斑斑,周围还沾着乌黑的泥浆。想必是陷入泥潭时,被水下尖锐的石头或枯枝划伤的。

  景川心中一紧。这样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在这深山老林里极易感染化脓,后果不堪设想。他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本就破旧的衣衫下摆,露出相对干净的内衬。他走到溪边,将布条浸湿,仔细地为青牛清洗伤口周围的泥污。冰凉的溪水触碰到伤口,青牛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却没有挣扎,只是信任地看着景川。

  清洗干净后,景川用撕下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包扎好。他的动作算不上娴熟,但却异常认真和轻柔。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和饥饿感再次袭来。他掏出行囊里仅剩的一块半干饼,犹豫了一下,将那块完整的干饼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到青牛的嘴边。

  “吃吧,大家伙,你也该饿了。”

  青牛嗅了嗅那粗糙的干饼,又抬起头,用那双深邃的大眼睛看了看景川苍白疲惫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它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摇了摇头,用鼻子将景川的手推了回去,低低地叫了一声,仿佛在说:“你吃。”

  景川心中大为触动。这青牛的灵性,远比他想象的更高。他不再推辞,三两口将半块干饼塞进嘴里,费力地吞咽下去。干饼划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饱腹感。

  见景川吃下了干饼,青牛这才似乎放下心来。它用头再次亲昵地蹭了蹭景川,然后转过身,缓步向着密林深处走去。它走得很慢,三步一回头,目光始终停留在景川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依恋、感激与道别之意。

  景川站在原地,目送着青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苍翠的林木之间,心中感慨万千。这次意外的援手,耽搁了他大量的时间和体力,甚至消耗了他一半的口粮,但他却丝毫不觉得后悔。那种拯救生命带来的慰藉,以及与通灵生物之间建立的奇妙联系,是任何物质都无法衡量的。

  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检查了一下所剩无几的行李,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开始西斜,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找到鹤爷所说的那位老铁匠,否则,一旦夜幕彻底降临,这危机四伏的深山,将变得更加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不适,重新迈开脚步,朝着既定的方向,继续他的追寻之路。只是这一次,他的心中,除了最初的决绝,似乎又多了一份难以言明的、温暖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