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糨糊记-《古风故事集》

  金阊门外,玄妙观前,市声如沸。卯时初刻,天色微明,碾玉坊内琢玉声如碎冰,碎锦堂前织梭穿梭似急雨。其间顾氏裱画铺,匾额半旧,字迹微黯,隐透古意。铺主顾少棠,年方弱冠,眉目清朗,十指修长若竹节。俯身案前,调弄青花粗瓷盆中糨糊,色如初雪,粘稠适度,白气蒸腾,竟生淡香。少棠以指探其稠稀,神色专注,如对奇珍。

  铺外早市喧腾:“东山白玉枇杷,粒粒沁甜!”“虎丘茉莉新茶,香透三街!”泥人张指飞泥走,顷刻捏就执拂吕祖;糖画李铜勺流转,刹那凝成展翅彩凤。童子争观,喧哗如沸。

  少棠恍若不闻。取残破古画,画心污损,绢丝暗朽,裂痕如蛛网。先以排笔蘸清水润背,轻若拂露;待微潮,竹启子细揭原裱,缓似拨云。烛火跳跃,映其眉峰微蹙,额角汗密,而指尖竟无毫颤。残画渐显,乃《秋山行旅图》,山石皴法可辨,笔力沉雄,隐透北宋遗风。

  “少棠兄好手段!”声若洪钟,震糊盆微颤。绸缎庄少东赵大官人,体硕面赤,摇洒金川扇,施然入铺。随行二客商,衣鲜气昂。

  “赵兄见笑,粗活糊口耳。”少棠停手作揖。

  “糊口?”赵大官人蒲扇手挥,纸角簌簌,“凭此绝艺,何拘方寸?今引苏州贵客。”指面如冠玉者,“此陈公子,藏宋徽宗《瑞鹤图》摹本,年深日损,求妙手回春!”又指另一,“周掌柜,扬州古玩巨擘,欲装潢金石拓片百轴,工钱不计!”

  少棠目扫锦匣,书画非凡,心无波澜,拱手道:“承蒙抬爱。小店陋狭,技拙恐负。况寒山寺长老托装血书《金刚经》,工期催迫,实难分身。”

  赵大官人色沉扇合:“糊涂!寒山寺香火钱,焉比贵客润笔?”二客商亦露不豫。

  少棠神色如常,视案上清亮糨糊,缓声:“糊口之业,糊心之道。糊不清则画难正,心不定则艺难精。既应佛门,岂半途易志?万望海涵。”言毕垂首,指尖轻拂盆中白糊,若抚琴弦。

  众面面相觑,赵大官人冷哼拂袖:“朽木不可雕,守尔糨糊终老!”悻悻而去。

  铺内复寂。少棠轻吁,目落墙角新裱《璇玑图》。五彩丝线织回文诗,纵横皆妙句,镶古锦边,配湘妃竹天地杆,莹润生辉。耗三月心血,尽倾积蓄购材,专为一人。

  桃花坞内,绿水萦回。画舫云裳居,雕窗垂纱。顾少棠怀锦匣立跳板前,心鼓如雷。匣盛精裱《璇玑图》,水风挟脂粉香扑面。

  “顾相公至矣!”小婢掀帘巧笑引入。舱内暖香氤氲,云裳斜倚湘妃榻,怀琵琶轻拢慢捻。杏红绡衫,点翠衔珠凤钗,灯下玉颜生辉,眸光潋滟。

  “云姑娘。”少棠深揖置匣,“《璇玑图》裱成奉呈。”

  云裳停指,慵起执青玉壶斟茶:“有劳相公。坊间盛传金阊装池圣手,心细如发无出君右。”眼波流转,“可闻织造府刘公子为妾觅得倪云林《渔庄秋霁图》真迹?惜虫蛀水渍,形貌凋残,待妙手回春。”言及刘公子,颊生红晕,眸粲星辉。

  少棠胸热脱口:“姑娘宽心!倪瓒清骨忌匠气。少棠愿竭肱股力,必使画魂重光!”

  “哦?”云裳黛眉挑,“揭裱重装稍不慎即成齑粉。相公果能?”

  “无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少棠朗声,“但取画来,即刻施为。纤毫损毁,甘受责罚!”言罢自觉孟浪,垂目饮茶掩窘。

  云裳掩口笑:“相公快语赤诚。如此,托付此画。”纤指启匣展图。五彩回文映烛生辉,古锦镶边交映湘妃竹。惊艳掠目,指抚裱绫:“好手段!经纬分明,糊匀如镜,触手温润似玉。价增倍蓰,当重金酬谢。”

  少棠心头滚烫,望灯下绝色,那盆清亮糨糊之影竟叠丽容。久藏语冲口:“云姑娘!少棠倾慕芳仪久矣!此《璇玑图》乃赤心所寄!倘蒙不弃,愿此生独为姑娘装点书画...”语未尽面赤如血。

  舱内死寂。暖香凝滞。云裳笑意骤褪,惊愕凝眉梢眼角。霍然起身,杏红袖带翻茶盏,碧螺泼溅污锦边。

  “顾相公!”声裂冰帛,“尔出何妄言?”退步若避蛇蝎,暖意尽化冰霜,“尔可知己身?区区裱画匠,终日糨糊为伍,满手浆浊!安敢存此念?速去!休污清雅!”

  字字冰锥贯心。少棠面若金纸,呆立如槁木。精裱璇玑污损,彩丝黯然。

  云裳余怒未消,攫图嗤啦裂帛!彩丝断,古锦碎!残卷掷面:“携尔痴念,滚!”

  锦卷击胸委地。少棠木然垂首,丝缕零乱若残梦。俯拾残卷,触湿冷茶渍断丝,粘腻狼狈似唾弃糨糊。踉跄出舱。纱帘垂落,琵琶声泠泠复起。

  寒山寺钟声荡过三伏。少棠闭门谢客,专裱血经。香烛烟袅绕经卷,朱砂字艳如新血。排笔过处,命纸平伏若静波。偶有裂帛声自记忆深处刺来,腕间竹启子便微微一滞。

  霜降时节,姑苏蟹肥菊黄。寒山寺血经装池功成,少棠得方丈亲赠古梅桩盆景。返铺途中,忽闻河房方向人声鼎沸。见破败木楼前,三五恶奴拖拽女子,素衣散乱,鬓簪委地——竟是云裳贴身小婢素娥!

  “贱婢!鸨母念旧允尔赊居半载,今冬已至,五十两房钱何在?”为首疤面汉揪其发髻,“云裳那贱人装病两月,真当老娘菩萨心肠?”

  素娥泣血哀告:“姐姐沉疴呕血,求宽限旬日...”

  “宽限?”疤面汉狞笑,“刘公子捐官外放,早携新欢赴任!尔主仆不如随老子回堂子,接客还债!”言罢扬手欲掴。

  “住手!”少棠排众而出。疤面汉斜睨:“哟,顾裱匠?劝尔少管闲事!”

  少棠直视:“素娥姑娘欠银几何?”

  “连本带利六十二两!”疤面汉摊掌,“现银交割,少一钱剁一指!”

  少棠解腰间钱囊倾于地,碎银铜钱滚落:“此四十八两,余者三日内凑齐。”复取寒山寺所赠鎏金铜磬,“此物押此,若逾期不赎,任尔处置。”

  恶奴掂磬狞笑:“算尔识相!”呼啸而去。素娥扑跪泣谢:“相公大恩!姐姐自画舫受寒,咳血月余,今晨昏厥不醒...”少棠望河房漏窗,默然良久。

  陋室霉气刺鼻。云裳卧草席,灰布袄裹瘦骨,面如金纸。闻门响勉睁目,见少棠身影,骤缩墙角:“尔...尔来作甚?”声若游丝却含荆棘。

  素娥哭诉前情。云裳闻言怔忪,忽凄笑:“顾少棠!尔欲观我狼狈状耶?刘郎...刘郎定遭变故,不日便返...”

  少棠置药包于灶,取裱具陈案。墙角堆残卷,最上幅正是当日“倪云林真迹”,虫蛀霉变,几欲洞穿。少棠展卷轻叹:“此等劣品,竟值姑娘托付终身?”

  云裳如遭火烙:“住口!尔等俗物焉知...咳咳...”剧咳撕心裂肺,帕上绽开猩红梅花。素娥急奉药,云裳挥手打翻:“毋需尔假慈悲!”

  少棠不语,自怀出撕裂《璇玑图》。残卷铺陈裂痕狰狞,茶渍如泪。云裳睹物色变:“携此辱我乎?”

  “此乃心血所寄,亦曾系姑娘青眼。”少棠取特制糨糊,色清味淡。拈断裂彩丝,蘸糊对齐,覆蝉翼命纸加固。灯花噼啪,昏光映其专注侧影。糨糊清冽微甘之气,在霉腐中弥散。云裳满腔怨毒,竟随那灵巧指尖弥合丝缕而渐淡。眼皮沉坠,终在糊香中昏睡,眉间戾气似被灯光悄然抚平。

  自此少棠日诣河房。煎药糊窗,更将残破书画逐幅重裱。陋室渐悬新轴。云裳病势反复,然心境渐变。常默观少棠制糊——麦粉细箩筛,雪水文火熬,搅至晶亮粘稠。烟气氤氲间,其人专注若天地唯此一事。

  腊月雪夜,少棠补《寒山拾得图》虫洞。云裳拥衾忽道:“此糊...气清不浊。”

  少棠排笔微滞:“陈雪水调头道麦芯粉,佐明矾,武沸文熬三炷香,绢滤取精。色清方不污画心,质纯始能历久。”

  “繁难若此。”云裳视其袖沾白点,“昔年...是我浅薄。”

  少棠默然片刻:“糊虽小道,亦有品性。浊者污物,清者养心。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犹人心也。”

  云裳剧震,久久无言。少棠收具欲离,云裳蓦唤:“顾相公...那《璇玑图》...可补全乎?”

  少棠驻步:“纵补其形,裂痕永在。”

  “裂痕...”云裳抚心低语,“亦能成纹样否?”

  四目相对,雪光映窗。少棠自囊出残卷,裂处已缀金丝,茶渍晕作烟霞,断纹盘曲若寒梅虬枝。半幅璇玑回文穿梭金缕间,竟生出破碎重生之美。

  “糊之功,不在掩瑕,”少棠指金丝裂痕,“而在化残为珍。”

  云裳颤指抚过金纹,泪坠残卷。糊香混泪气,氤氲满室。窗外雪落姑苏,寒山钟声穿夜而来,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