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金钏记其五-《古风故事集》

  苏州府吴江县有个书生姓柳名彦,表字青臣,生得眉目清朗,行止端方。这柳青臣原是书香门第出身,奈何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唯留城外祖宅一座并薄田数亩。虽如此,他仍寒窗苦读,指望有朝一日金榜题名。

  这日正值清明,柳青臣祭扫归来,见城西河畔围着一群人。挤进去看时,却见个老妪哭得肝肠寸断,身旁躺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女子。问起缘由,方知是老妪之女因家贫难继,一时想不开投了河。柳青臣见那女子面色青白,衣衫褴褛,心下恻然,便将囊中准备买书的二两银子尽数取出:“妈妈且拿这钱好生安顿女儿,日子再难也莫要轻生。”

  老妪千恩万谢,问起恩公名姓,柳青臣只摆手不言,转身去了。他哪里晓得,这一善举早被河畔画舫中一人看在眼里。

  却说三日后的黄昏,柳青臣正在院中读书,忽闻叩门声。开门见是个衣着体面的老者,自称姓周,乃本县首富徐家的管家。周管家奉上请柬,道:“我家老爷素闻柳相公才名,特设薄宴,万望光临。”

  柳青臣心中纳闷,自己与徐家素无往来,怎会突然相邀?然见对方言辞恳切,便整了整衣衫随他前去。

  徐府果然气派,朱门高墙,亭台楼阁。徐老爷年约五旬,红光满面,见了柳青臣甚是热情,席间不住劝酒夹菜。酒过三巡,徐老爷忽叹道:“实不相瞒,今日相请,是有一事相求。”

  原来徐老爷有女名唤云裳,年方二八,自小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前日云裳乘舟游湖,恰见柳青臣赠银救人之举,归家后便在父母跟前极力称赞。徐老爷夫妇爱女心切,又知柳青臣虽家境清寒却品性高洁,便有意招他为婿。

  柳青臣闻言大惊,起身推辞:“小生一介寒士,岂敢高攀贵府千金?”

  徐老爷笑道:“贤侄不必过谦。小女素来心高气傲,寻常子弟不入眼。她既倾心于你,便是缘分。”说罢击掌三声,屏风后转出个妙龄女子,正是云裳小姐。

  但见这云裳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对着柳青臣盈盈一拜:“那日见公子仗义疏财,知是仁人君子。若蒙不弃,愿执箕帚。”

  柳青臣见小姐不仅容貌绝伦,更兼谈吐不俗,心中早已愿意,只是碍于礼数,仍推让再三。徐老爷见状,索性唤出夫人,当场定了亲事,择定三日后成婚。

  这桩婚事来得突然,柳青臣恍在梦中。成亲那日,徐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洞房花烛夜,柳青臣执了云裳的手道:“小生何德何能,得配仙子?”云裳羞道:“妾观君子,非池中物,他日必当鹏程万里。”

  婚后夫妻恩爱,徐老爷待女婿如同亲生。柳青臣仍日夜苦读,云裳常红袖添香,伴读至深夜。如此过了月余,忽一日,徐老爷唤柳青臣至书房,神色凝重:“贤婿,今日有桩祸事。”

  原来徐家与城中李员外素有嫌隙,这李员外与知府沾亲,前日竟诬告徐老爷私通海盗。知府已差人暗中查访,不日便要拿人。

  柳青臣大惊:“岳父可有何计?”

  徐老爷叹道:“为今之计,唯有暂避风头。我在杭州有故交,可去投奔。只是这一大家子人,目标太大...”说着取出一包金银并一对金钏:“这对金钏乃传家之宝,你与云裳各执一只。你且带云裳先行,我料理完家中事务便来寻你们。”

  当夜,柳青臣便与云裳收拾细软,雇了舟船往杭州去。临行前,云裳与母亲抱头痛哭,徐老爷将柳青臣拉到一旁,低声道:“贤婿,我女儿就托付与你了。记住,无论发生何事,定要护她周全。”

  舟行三日,将至杭州地界。这夜月明如昼,柳青臣与云裳在船头赏月,忽见下游驶来数艘快船,船上人影幢幢。云裳眼尖,惊道:“官人,那些船有些蹊跷。”

  话音未落,快船已至近前,跳上十来个蒙面大汉,明晃晃的钢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船家吓得瘫软在地,柳青臣将云裳护在身后,厉声道:“各位好汉若要钱财,尽可拿去,莫伤性命。”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钱财要取,人命也要!”举刀便砍。

  柳青臣虽是一介书生,此时为护妻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抄起船桨抵挡。混乱中,忽听云裳一声惊呼,竟失足落水。柳青臣大惊,正要相救,后脑却挨了重重一击,顿时昏死过去。

  待他醒来,已在岸边,舟船财物尽失,云裳不知所踪。柳青臣发疯般沿河寻找,呼喊着云裳的名字,直到嗓音嘶哑,也不见踪影。天明时分,他在下游芦苇丛中只拾得云裳的一只绣鞋。

  柳青臣痛不欲生,欲投河随妻子而去,却又想起岳父所托。思量再三,决定先往杭州寻到岳父故交,再图后计。

  一路跋涉到了杭州,按地址寻去,那徐老爷的故交却早在半年前举家迁往他处。柳青臣举目无亲,盘缠尽失,只得在城外破庙安身。昔日娇客,今成乞丐,想起与云裳的恩爱,不觉泪如雨下。

  如此过了月余,这日柳青臣在西湖边帮人写家书换几个铜钱,忽见个熟悉身影——竟是徐家的周管家!柳青臣急忙追上,周管家见了他却面色大变:“姑、姑爷?你怎在此处?”

  柳青臣将遭遇说了,周管家顿足道:“天杀的贼人!那日老爷刚送走你们,官府便来拿人。老爷趁乱逃脱,如今也在杭州。快随我去见老爷!”

  柳青臣喜出望外,随周管家来到一处僻静宅院。徐老爷见他独自一人,惊问云裳何在。柳青臣跪地哭诉经过,徐老爷听罢,长叹一声:“天数如此,贤婿不必过于悲伤。且在此住下,从长计议。”

  当晚,徐老爷设宴为柳青臣压惊。席间,徐老爷道:“贤婿,如今有桩大事需你相助。我在南洋有批货船将到,需个可靠之人接应。你是我半子,最是妥当不过。”

  柳青臣自然应允。次日便随徐老爷的心腹前往宁波港。不料船行海上,忽遇风暴,货船倾覆,同行众人尽数遇难。唯柳青臣抱着一块船板,漂流三日,被渔民所救。

  待他历尽千辛万苦返回杭州,那宅院早已人去楼空。问及邻里,皆说这户人家半月前便搬走了。柳青臣这才恍然:自己怕是中了圈套!徐老爷定是嫌他累赘,设计害他性命。

  想到此节,柳青臣心如刀绞,既悲且愤。无奈之下,只得重操旧业,在街边卖字为生。

  这日,柳青臣正在写字,忽闻鸣锣开道,原来是新任浙江巡抚上任。围观人群中有知情的道:“这位林巡抚可是个清官,专治豪强...”

  柳青臣抬头望去,见轿中官员约莫四旬年纪,面容清癯,不怒自威。正看着,那轿子忽然停下,林巡抚目光如电,直射柳青臣身旁的一个乞丐。那乞丐见状,扭头便跑。

  “拿下!”林巡抚一声令下,左右衙役一拥而上,将那乞丐按住。

  柳青臣看得分明,这乞丐不是别人,正是徐府的周管家!只是如今衣衫褴褛,面目黧黑,与从前判若两人。

  周管家被押到轿前,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小人愿招!”

  林巡抚冷笑:“徐明达现在何处?”

  “老爷...不,徐明达他...他已死了!”周管家涕泪横流,“那日与姑爷失散后,我们逃到天台山,遇上了山贼,徐明达被乱刀砍死,只有小人侥幸逃脱...”

  柳青臣在旁听得真切,忍不住冲上前去:“周管家,你还认得我么?”

  周管家抬头,顿时面色惨白:“姑爷?!你、你没死?”

  林巡抚目光转向柳青臣:“你是何人?”

  柳青臣跪禀经过,从清明赠银到海上遇难,一一道来。林巡抚听罢,沉吟片刻,命将二人带回衙署细审。

  后堂之中,周管家知瞒不过,只得实言相告。原来那徐明达根本不是什么富商,而是专事走私的大盗!因被官府追查紧急,欲找替罪羊。那日云裳游湖偶见柳青臣,徐明达便定下毒计,假意招婿,实则让柳青臣顶罪。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送亲途中遭遇真强盗,云裳落水,柳青臣侥幸活命。徐明达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假意让柳青臣去接货,实欲除之后快。

  柳青臣听得浑身发冷:“那...云裳小姐她...”

  周管家叹道:“小姐确是真小姐,只是...唉,那日落水后,老爷派人沿河寻找多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柳青臣怔怔落下泪来。林巡抚道:“柳生不必过悲。本官奉旨清查积案,定会还你公道。”当下将周管家收监,又赠柳青臣银两,让他安心读书,以备科考。

  柳青臣谢过林巡抚,在西湖边赁了间小屋,日夜苦读。只是每每想起云裳,便取出那只金钏,睹物思人。

  转眼秋闱将至,柳青臣收拾行装赴京应试。一路舟车劳顿,这日行至山东地界,投宿在一家客栈。夜里正读书,忽闻隔壁有女子哭声,凄凄切切。柳青臣心生怜悯,唤来店小二询问。

  店小二道:“是个卖唱的娘子,带着个老嬷嬷,说是从南边来的。前日老嬷嬷病倒了,无钱请医,故此啼哭。”

  柳青臣想起自己落魄时的光景,便取出一块碎银:“拿去与她们请医抓药。”

  次日清晨,柳青臣正要启程,忽听有人叩门。开门见是个素衣女子,虽荆钗布裙,却掩不住天姿国色。女子盈盈下拜:“多谢恩公赠银救母。”

  柳青臣慌忙还礼,抬头时却愣住了——这女子的眉眼,竟与云裳有七分相似!

  女子被看得不好意思,低声道:“恩公?”

  柳青臣自知失态,忙道:“娘子不必多礼。令堂可好些了?”

  “服了药,已好些了。”女子又道了个万福,“小女子姓白,名秋练。恩公高姓?”

  柳青臣通了姓名,见秋练谈吐文雅,不似寻常卖唱女子,便多问了几句。原来秋练本是官宦之女,父亲获罪身亡,家道中落,只得与母亲流落江湖。

  柳青臣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又赠了些银两,方才辞别。

  谁知事有凑巧,半月后柳青臣在京中又遇白秋练。这次她更加落魄,母亲病故,孤身一人。柳青臣怜她孤苦,便出资帮她安葬了母亲。秋练感激涕零,愿为奴为婢。柳青臣道:“娘子也是好人家出身,不可轻贱了自己。”仍以礼相待。

  科考完毕,柳青臣自觉发挥尚可,便在京中等候放榜。秋练每日悉心照料他的起居,闲时二人品茗论诗,竟十分投契。柳青臣见她不仅知书达理,更兼性情温婉,渐渐生出情意。只是心中总放不下云裳,故此迟迟未表露心迹。

  这日,柳青臣与秋练同游大相国寺,在罗汉堂前遇一老僧。老僧盯着秋练看了许久,忽道:“女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秋练犹豫片刻,随老僧至偏殿。不多时出来,面色苍白。柳青臣问起,秋练只推说身子不适。

  当晚,秋练在房中整理旧物,取出一只金钏把玩。恰柳青臣送茶进来,见了金钏,手中茶盘“咣当”落地——那金钏竟与云裳所戴的一模一样!

  “这、这金钏从何而来?”柳青臣声音发颤。

  秋练垂泪道:“实不相瞒,我并非白秋练,而是徐云裳!”

  原来那日落水后,云裳被冲至下游,为一白姓老妇所救。老妇本是大户人家的嬷嬷,见云裳失忆,便认作义女,改名秋练,带着她四处流浪。直到那日在大相国寺遇到高僧,经佛法点化,方才恢复记忆。

  柳青臣喜极而泣,取出自己保管的那只金钏。两只金钏完美契合,正是当年信物!夫妻相认,抱头痛哭,各自诉说别后经历,恍如隔世。

  次日放榜,柳青臣高中进士,授杭州府推官。双喜临门,夫妻二人焚香祝拜,感谢上天垂怜。

  赴任途中,云裳道:“官人,那日父亲...徐明达虽心术不正,待我却是真心。他既已死,往事也不必再提。只是那李员外诬告之仇,不可不报。”

  柳青臣道:“娘子放心,为官自当秉公执法。”

  到任后,柳青臣细查旧案,果然发现李员外多条罪证,依律严办。又将周管家从狱中提出,念其年老,从轻发落。周管家感激不尽,道出另一个秘密:原来云裳并非徐明达亲生,而是他从前任知府家中抱养的孤儿!

  柳青臣与云裳这才明白,为何徐明达对云裳虽好,关键时刻却可轻易舍弃。云裳伤感之余,也释然了。

  三年后,柳青臣政绩卓着,升任监察御史。赴京前,他携云裳重游故地,在当年落水处建了一座慈航亭,以纪念那位救云裳的老妇。

  这日夫妻二人在亭中小憩,忽见个疯癫道人路过,口中唱着:“金钏分,金钏合,悲欢离合都是戏。善有报,恶有报,因果循环不曾错...”

  云裳心中一动,取下金钏欲赠道人。道人接过金钏,哈哈大笑,将钏抛入河中。柳青臣大惊,正要理论,却见河中泛起金光,两只金钏化作金色莲花,顺流而下。

  道人笑道:“执着于物,不如放下。从今往后,才是真正自在。”言罢飘然而去。

  柳青臣与云裳相视一笑,携手归去。此后夫妻恩爱,子孙满堂,俱以善行传家。而那对金钏的故事,也在吴江一带流传开来,成为一段传奇。

  这正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