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她漏的不是风,是饵-《李言李语》

  夜雨未歇,内政院密室烛火摇曳。

  苏识立于沙盘前,指尖轻轻拂过西山松林的模型,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柳绿垂手立于侧,手中捧着一封刚誊抄完毕的供词,纸面微皱,墨迹尚湿。

  “人已经送回宫了?”她问,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削铁如泥的薄刃,划破密室低沉的寂静。

  “是。”白砚自暗处现身,玄衣紧束,肩头还沾着雨水,“属下安排她从北苑枯井爬出,沿途留下挣扎痕迹,又让巡夜侍卫‘恰好’发现。如今她已在慎刑司醒转,哭诉自己遭贼人劫持、侥幸逃脱——供词按您所拟,一字未改。”

  苏识颔首,目光落在案上那封“供词”上。

  字迹歪斜颤抖,用语粗陋却夹杂几句半文不白的旧宫俚语,连“先帝驾前洒扫太监李三儿”这般细节都编得有鼻子有眼。

  更妙的是,纸上霉斑位置与档案库中三十年前的老档完全一致——那是她亲自比对过七次才定下的方位。

  她唇角微动,不是笑,而是一种猎手看见陷阱合拢时的笃定。

  这世上最可怕的骗局,从来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将真实与虚妄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人自己走进去,还坚信是天意。

  赵明凰递来的刀,她不仅接了,还磨得锋利无比,反手插进了皇后的软肋。

  翌日清晨,朝堂震动。

  老御史周廷章跪在丹墀之下,声泪俱下,呈上密奏:有前朝余孽藏身慈恩尼庵,勾结宫中贵人图谋复辟,欲“拨乱反正”,迎“真主”归位!

  奏折中引述“幸存女官”供词,言之凿凿,甚至提及一枚失传多年的“内府兵符”,据称将于七日后交接于西山松林。

  皇帝震怒。

  当场掷杯于地,厉声下令:“封锁九门,严查出入者!京畿五百里内,但凡形迹可疑之人,一律拘拿审讯!”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谁都知道,“前朝余孽”四个字,是大靖王朝最深的禁忌。

  先帝晚年屠尽旧宦,血洗宫闱,为的就是斩断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如今竟有人敢掀这盖子?

  可没人注意到,在那道惊动天下的奏折末尾,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批注,出自内政院提举苏识之手:

  “或有奸人设局构陷,亦需慎察。”

  语气平和,立场中立,仿佛只是例行提醒。

  可唯有懂的人才知道——这是退路,也是伏笔。

  一旦事败,她便可推说“早有警示”,全身而退;若事成,则显得她洞察幽微,公正无私。

  进可攻,退可守,滴水不漏。

  而此刻,永宁宫深处,皇后正坐在佛龛前,指尖捻着一串檀木念珠,面色平静如水。

  心腹女官低声禀报街头异象:“昨夜起,已有术士在朱雀街高呼‘紫微星移,坤宫将倾’,百姓议论纷纷……收买之人确系赵贵妃手下。”

  皇后缓缓睁眼,眸光淡漠:“她想逼我出手?”

  “正是。坊间传言愈演愈烈,若娘娘不动,恐动摇中宫威信。”

  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映得她面容忽明忽暗。

  她沉默良久,忽然轻笑一声:“本宫若按兵不动,便是示弱;若贸然缉拿,正中她下怀……”

  话音一顿,她眸底骤然掠过一道寒光。

  “那就——不等第七日。”

  “明日深夜,派陈嬷嬷带四名精锐,扮作采药人,提前入西山探查松林动静。若有异,即刻回报,不得擅自行动。”

  “可是……计划有变,是否通知慈恩庵那边?”

  “不必。”皇后指尖轻轻敲击蒲团边缘,节奏沉稳,“真正的棋手,从不信虚约。我要亲眼看见,那枚兵符,究竟在不在。”

  消息传至内政院密室时,已是黄昏。

  苏识正对着一幅西山地形图描摹标记,听罢柳绿汇报,手中的笔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搁下。

  她抬眸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唇角终于扬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刃的弧度。

  “鱼,咬钩了。”

  她没有立刻下令追查,也没有调动一兵一卒。

  反而召来文书房小吏,命其将“西山一带近来多有野匪出没”之事记入日常巡查简报,并叮嘱:“语气要平常,别惹人注意。”

  一切如常,风平浪静。

  可就在当夜三更,一道黑影悄然翻过宫墙,直奔西山方向而去——那是皇后安插在外的心腹小宦,肩负传递紧急军情之责。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鞋底早已被人不动声色地抹上了一层无色无味的香粉。

  那香粉遇空气不显,唯独在特定药水熏蒸下,会泛出幽蓝微光,百步之内,追踪如影随形。

  密室内,苏识吹熄最后一盏灯,站在窗前凝望远方山影。

  雨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斜照下来,洒在她冷峻的侧脸上。

  “接下来……该收网了。”夜露浓重,西山松林深处,雾气如纱,缠绕着枯枝败叶。

  白砚伏在树冠之上,黑衣融于夜色,呼吸轻得几乎与风同频。

  他身后十二名暗卫呈扇形散开,皆以薄纱覆面,刀不出鞘,箭不上弦——只等那一声无声的令下。

  山道尽头,一道瘦小身影踉跄而来,正是那名皇后心腹小宦。

  他脚步急促,额上冷汗涔涔,怀里紧揣密信,仿佛握着整座江山的命脉。

  他浑然不觉,鞋底早已沾染一层无色香粉,在月光下虽不可见,却在暗卫手中的药水熏蒸后泛出幽蓝微光,宛如鬼火引路。

  “放他走。”白砚低语,声音如寒刃划过冰面。

  无人阻拦,亦无人现身。

  小宦穿林而过,未觉异样,只当命运庇佑。

  可他踏过的每一步,都成了通往深渊的脚印。

  次日午时,织造局偏院外,苏识立于巷口马车之内,帘幕半垂。

  她看着那小宦匆匆入院,不过片刻便悄然退出,衣袖微鼓,显是藏了东西。

  柳绿低声禀报:“此处向来冷清,说是安置老弱宫人,实则由皇后乳母居之,出入皆经特许。”

  苏识指尖轻叩案几,眸光沉静如深潭。

  她未动怒,亦未惊诧,只是缓缓合上眼,脑海中已将线索一一串联。

  回内政院后,她径直步入档案阁,翻检尘封旧档。

  纸页泛黄,墨迹斑驳,可当她抽出一份边镇密报时,瞳孔骤然一缩——

  “前朝禁军参将周崇义,战死沙场,家眷流徙岭南……其子周延昭,近年三次潜入京畿,行踪诡秘,最后一次距今不足两月。”

  而周崇义,正是那乳母的兄长。

  她冷笑一声,指尖抚过那行字迹,像抚摸一把锈迹斑斑却仍能饮血的刀。

  “前朝余孽……原来不是虚言构陷,而是真有根脉暗涌。”她低语,“皇后不信赵明凰会送刀上门,所以亲自查证兵符真假。可她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兵符——我在乎的,是她会不会伸手去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

  当晚,她召柳绿入密室,命其将所有线索——从香粉追踪到乳母身世,从边镇密报到西山布防——尽数整理成册,朱漆封印,亲笔签押。

  “锁进铁柜最底层。”她吩咐,“钥匙由我亲自保管。”

  柳绿领命而去。

  临行前,苏识特意让她在走廊多停片刻,让一名值夜的低阶女官恰好路过,目睹她郑重上锁、收钥的动作。

  果然,三更天刚过,白砚便悄然而至。

  “铁柜前有夜行踪迹,”他跪地禀报,声音压得极低,“足印细碎,应为女子所留。未触机关,未启柜门,但……有人用铜镜反照过锁孔结构。”

  苏识闭目,唇角微扬。

  “她们开始慌了。”她轻声道,语气竟似欣慰,“以为拿到了能洗清嫌疑的证据,或是扳倒我的把柄……殊不知,那本册子本身,就是绞索的一端。”

  窗外,檐下雨滴渐急,敲打青瓦如鼓点催阵。

  她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宫墙深处那一片墨色苍穹,忽而开口:“传令下去——明日早朝后,我要面圣,请旨重启《民心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