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救难女送归清净庵 高国泰家贫投故旧-《慢看济公传》

  烟花巷深处,一座名为"藏春院"的勾栏院内,灯火通明,丝竹声声。赵文会、苏北山与济公三人,正坐在外间客厅的红木太师椅上品茶。

  屋内陈设奢华,紫檀木的茶几上摆着时鲜水果,墙上挂着名家字画,但细看之下,总透着一股浮华之气。济公歪坐在椅子上,一双破草鞋随意搭着,与这精致环境格格不入。他眯着眼,似睡非睡,手中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师父,您看这地方..."赵文会略显尴尬地低声道。

  济公睁开一只眼,嘿嘿一笑:"无妨无妨,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俺和尚眼里,哪里不是修行道场?"

  正说话间,东里间的珠帘轻轻掀起,一位素衣女子袅袅走出。但见她年约十八九岁,乌云般的秀发梳成简单的盘龙髻,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种清丽脱俗的气质。她身穿素白襦裙,腰间系着一条淡青色丝绦,步履轻盈却带着几分沉重。

  苏北山一见便知此女绝非风尘中人,那眉宇间的书卷气和眼底深藏的哀愁,分明是良家女子才有的神态。

  "春香见过三位贵客。"女子盈盈一礼,声音如清泉击石,清脆中带着一丝沙哑。

  赵文会温声道:"姑娘请坐。听闻姑娘身世坎坷,可否详细道来?"

  尹春香轻叹一声,眼中泪光闪动,将自家遭遇娓娓道来。原来她本是金陵官宦之女,父亲尹铭传曾官至刺史。只因朝中党争受牵连,被罢官议罪,携女赴京谋求复起。不料被奸人所骗,耗尽家财,气病交加,三个月前含恨而终。为葬父,她只得自卖自身,却被中间人欺骗,误入这烟花之地。

  "那日一到此地,奴家便知受骗。"尹春香拭泪道,"本想一死了之,但念及父亲尸骨未寒,不忍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苏北山听得唏嘘不已,赵文会更是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欺人之事!"

  济公却歪着头问道:"姑娘既然通晓文墨,可能即兴赋诗一首?"

  赵文会这才想起,方才在正堂看到的诗句虽好,但难保不是他人代笔,正好借此试探。

  尹春香也不推辞,命丫鬟取来文房四宝,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在宣纸上挥毫写道:

  "教坊脂粉喜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国归去却无家。

  云环半绾临妆镜,两泪空流湿锋纱。

  安得江州白司马,樽前重与诉琵琶。"

  笔走龙蛇,字迹娟秀中带着筋骨。诗中既有对眼前处境的无奈,又暗含期盼有人如白居易般仗义相助的愿望。

  "好诗!"苏北山击节赞叹,"不想姑娘有如此才情!"

  济公眯眼细看,点头道:"字里行间,可见真心。"

  尹春香受到鼓励,又铺开一张纸,略加思索,写下第二首:

  "骨肉伤残事业荒,一身何忍入为娼。

  涕垂玉署辞官舍,步蹴金莲入教坊。

  对镜自怜倾国色,向人差学倚门妆。

  春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这一首更是直抒胸臆,将家破人亡的悲痛与沦落风尘的羞耻写得淋漓尽致。

  赵文会看得动容,不禁也诗兴大发,取过笔来写道:

  "误入勾栏喜气生,幸逢春香在院中。

  果然芳容似西子,卿须恰我我恰卿。"

  苏北山见状,也含笑提笔:

  "红苞革蔓冠时芳,天下风流尽春香。

  一月论看三十日,花应笑我太轻狂。"

  济公看着两人诗作,哈哈大笑:"好好好,你们都作了,俺也来一首!"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今天至此甚开怀——"

  尹春香闻言一愣:"师父,您老人家是修道之人,叫奴家作什么?"

  济公眨眨眼,接道:"快快解开香罗带,赠与贫僧捆破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随即爆发出阵阵笑声。尹春香先是羞得满面通红,待见济公眼中狡黠之色,才知是玩笑话,也不禁掩口轻笑。

  笑罢,济公正色道:"二位员外,今日既然有缘相遇,何不做件功德事?"

  苏北山会意,问尹春香:"姑娘今后有何打算?可愿寻个婆家?"

  尹春香坚定摇头:"奴家但求跳出火坑,情愿削发出家,常伴青灯古佛。若能如愿,尹氏三代感恩不尽!"

  "好!"赵文会击掌道,"苏兄,这件事就交给我吧。"转身问老鸨:"妈妈,赎身要多少银两?"

  老鸨眼珠一转,陪笑道:"老爷明鉴,买这丫头就花了三百五十两,这两个月吃穿用度还没算呢..."

  "五百两。"赵文会直接打断,"即刻取银票来。"

  老鸨还想讨价还价,但见赵文会态度坚决,又看苏北山和济公在侧,只得应下。

  很快,银货两讫。尹春香跪地叩谢:"三位恩公大德,春香永世不忘!"

  济公扶起她道:"姑娘既决心出家,俺们便送你去城隍山清净庵,那里住持清贞师太是位得道高尼。"

  当下吩咐家人雇轿,赵文会特意安排得力家仆赵明随行护送。济公对尹春香道:"姑娘先行一步,俺们三人脚程快,在前头等你。"

  出了烟花巷,夜色已深。三人沿着青石板路往城隍山方向走去。济公摇着破扇子,信口吟道:

  "行善之人有善缘,作恶之人天不容。

  贫僧前来度愚蒙,只怕另人不惺松。"

  正行走间,忽听前方有人高声呼喊:"济公!济公师父!可算找到您了!"

  只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急匆匆跑来,到得近前"扑通"跪倒,连连叩头。但见他头戴四楞巾,身穿土褐色长衫,腰束丝绦,脚踏白袜云鞋,虽然衣衫朴素,却自有一股书卷气。

  济公眯眼一看,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周老先生。何事如此着急?"

  老者抬头,泪眼婆娑:"师父明鉴,老朽连日往灵隐寺跑了三趟,都未能得见尊颜。今日在此巧遇,真是天意啊!"

  原来这老者姓周,人称周半城,是城隍山一带的乡绅。他此番急切寻找济公,是为了一对落难夫妻——高国泰和陆素贞。

  高国泰本是余杭县儒林街的读书人,祖上也曾显赫,到他这代却家道中落。这高国泰是个书呆子,只知埋头苦读,不懂经营之道,致使家产败尽,最后连栖身之所都没有了。

  一日,妻子陆氏劝道:"官人,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妾身有一姑母清贞师太,在城隍山出家。不如我们去投奔她,找个学馆度日,官人也可安心读书,待大比之年再求功名。"

  高国泰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夫妻二人变卖剩余家当,凑足盘缠,一路艰辛来到临安城。清贞师太见侄女侄婿落难至此,心中不忍,特意腾出三间厢房安置他们。陆氏帮着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高国泰则发奋读书,日子虽清贫,倒也安稳。

  谁知一月后,风波乍起。清贞师太有个徒弟慧性,本是官家小姐出身,通晓文墨。她见高国泰品貌端庄,才华横溢,时常与他谈诗论词。一日,慧性趁无人之际,递与高国泰一首诗:

  "身在白衣大士前,不求西度不求仙。

  但求一点杨枝水,洒在人间并蒂莲。"

  高国泰看罢脸色大变,正色道:"师妹此言差矣!佛门清净地,岂可妄动凡心?还请自重!"

  慧性羞得满面通红,掩面而去。自此二人再见面时,总是避而不见。

  高国泰知此地不宜久留,求清贞师太在山下寻个住处。师太便找到周半城,说明情况。周半城素来敬重读书人,见高国泰举止文雅,有心相助,又恐伤其自尊,便暗中吩咐管家:"高先生若拖欠房租,不可催逼。"

  夫妻二人搬至山下小院,高国泰以卖卜为生。可他为人耿直,从不阿谀奉承,生意清淡,常常一日所得不够一餐温饱。转眼半年过去,房租分文未交。

  这日恰逢收租的管家告假,伙计不知内情,查到高国泰欠租六个月,当即上门讨要。陆氏婉言解释,伙计却蛮横道:"没钱?那就拿门抵债!"竟叫人把院门拆走了。

  高国泰归来见状,勃然大怒:"周半城安敢如此欺辱斯文!我要去钱塘县告他!"

  陆氏劝道:"官人息怒,本就是我们有亏在先..."

  正当夫妻争执时,清贞师太来访。问明原委后叹道:"山下不易居,还是回庵中吧。"

  谁知回庵不到两日,高国泰竟不辞而别,只留给陆氏三封书信。陆氏展开一看,顿时面无人色...

  周半城讲到这里,老泪纵横:"师父,如今陆氏终日以泪洗面,清贞师太也忧心如焚。还望师父大发慈悲,相助寻找高先生下落!"

  济公听罢,掐指一算,忽然笑道:"有趣,有趣!这一桩风流冤孽,倒让俺碰上了。周先生放心,此事包在俺身上。"

  正说着,后面轿子已经到了。尹春香下轿行礼,济公对她道:"姑娘来得正好,俺带你见见清贞师太。不过嘛..."他神秘一笑,"庵中近日怕是有客。"

  一行人沿着山道前行,但见月色如水,松涛阵阵。城隍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幽,半山腰处,清净庵的灯火在林中若隐若现。

  到了庵前,早有知客尼姑通报。清贞师太亲自迎出,但见她年约六旬,眉目慈祥,手持念珠,步履沉稳。

  "阿弥陀佛,不知贵客深夜到访,有失远迎。"

  济公还礼道:"师太客气了。俺今日送来一位有缘人,还请师太收留。"

  尹春香上前叩拜,说明来意。清贞师太仔细端详她片刻,点头道:"善哉善哉,姑娘既有向佛之心,便留在庵中带发修行吧。"

  众人正要进庵,忽听庵内传来女子啼哭声。清贞师太叹道:"让诸位见笑了。是贫尼的侄女素贞,因其夫高国泰不辞而别,终日悲伤。"

  济公与周半城对视一眼,笑道:"巧了巧了,俺正是为此事而来。师太可否让俺见见这位陆娘子?"

  庵堂内,油灯摇曳。陆素贞跪在蒲团上,手持三页信笺,泪如雨下。见众人进来,慌忙拭泪见礼。

  济公接过信笺,但见第一页写着:"贫寒夫妻百事哀,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此去若能求得功名,自有重逢之日;若不能,愿娘子另择良人。"

  第二页是一首绝句:

  "十年寒窗苦读勤,谁知命运困风尘。

  今朝且把青衫换,不得功名不转身。"

  第三页却是一封休书,言明若三年不归,请陆氏自行改嫁。

  济公看罢,闭目沉吟片刻,忽然问陆氏:"高先生可曾说过他要去往何处?"

  陆氏泣道:"他只说要去寻个清净处苦读,并未说明去向。"

  济公又问:"他可曾带走了什么重要物件?"

  陆氏想了想:"除了几本经书和文房四宝,就是...就是妾身给他绣的一个笔囊。"

  济公掐指一算,忽然睁眼笑道:"有了!师太,你这庵中可有一处名为'听松轩'的所在?"

  清贞师太惊讶道:"正是庵后一处小院,平日无人居住。师父如何得知?"

  济公不答,转身对众人道:"诸位稍候,俺去去就来。"

  只见他大踏步走向庵后,不多时,竟领着一位青衫书生回来。那书生面色憔悴,却难掩书卷气,正是高国泰!

  陆氏一见丈夫,"哇"的一声哭出来,扑上前去。高国泰也泪流满面,夫妻相拥而泣。

  原来高国泰自觉无颜见人,偷偷躲在庵后小院苦读,每日由小尼姑悄悄送饭。本想等考取功名后再现身,不料被济公一眼看破。

  济公哈哈大笑道:"好个书呆子!你以为躲起来就能解决问题?你可知你这般一走,让你妻子如何自处?"

  高国泰满面羞愧,跪地谢罪。

  济公又对尹春香道:"尹姑娘,你既通文墨,可在庵中教导附近孩童读书,也算功德一件。"

  尹春香感激涕零,连连称是。

  清贞师太见事情圆满,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师父化解这段孽缘。"

  周半城也道:"高先生既然回来,那山下小院仍给你们居住。房租之事,不必挂心。"

  济公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忽然从破僧袖里摸出一锭银子,塞给高国泰:"读书人,拿着做盘缠。好好读书,莫要辜负了这些关心你的人。"

  月光下,众人相视而笑。山风拂过,带来远处松涛阵阵,仿佛也在为这圆满结局而欢欣。

  济公摇着破扇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下山去了。身后传来清贞师太的诵经声,和着松风明月,在这寂静的山夜中飘荡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