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话-《虎学:从斑纹到王字》

  苏长歌嗤笑道:“而咱们的那位三爷爷啊,可是剑城里出了名的风流剑。”

  他掰着指头数落,“私生子捧着滴血玉佩上门认亲的戏码,这些年都演过好几轮了。”

  “六姑母最是菩萨心肠。”苏长歌突然旋身:“上回有个外域来的混血儿,碧眼卷发活像波斯猫,六姑母竟要给她在府内谋个差事。”

  “偏巧有次六姑母外出,此类腌臜事就落到我娘头上。”

  这位六姑母乃是苏三爷的嫡女,自幼便与苏慧慧情同手足,及至长成,更是形影不离。

  刘苏闻言轻颔螓首,眉间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迟疑,观长歌待三房之举,分明透着几分蹊跷,倒像是……藏着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

  “三房那些个……”二十三郎嘴角扯出一抹讥笑,压低声音:“尽是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

  苏长歌眸光一暗,道出一段尘封已久的家族秘辛。

  四十六年前,赤水河畔的血战,祖父祖母确实殁于战场,可验尸堂的铁卫发现,二老心口那致命一剑,分明是照着苏氏剑诀的路数走的。

  老祖当即封了所有知情人的口。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那些带着铁腥味的秘密,终究还是泄露了出去。

  刘苏面上凝着一层霜色,眼底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这指控实在拙劣得可笑。不过老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看来苏家这潭水比想象中还浑。

  长歌此言一出,刘苏顿时会意,这分明是在暗指此事乃三大爷所为。他略一沉吟,便顺着话头接道:“照你这说法,几位大爷辈岂不都脱不开干系?”

  苏二十三攥紧衣袖苦笑摇头,夜色在他凹陷的眼窝里跳动:“表哥有所不知。等你见着其余大爷,你自会明白——”。

  长歌忽然驻足,轻声道:“表哥,其实我对三爷家的芥蒂……”

  话音在晚风里打了个转:“还有小舅的缘故。小舅他……”长歌的叹息惊碎了幻影。

  二人转过影壁时,惊起几只流萤。早有青衣小厮提着琉璃灯候在廊下,待仆从尽退。

  长歌眼底燃起奇异的光:“表哥可觉小舅像什么?”

  刘苏望着窗外渐浓的月色,眼前又掠过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像……像柄出鞘的利刃。”

  “不错!”长歌霍然起身:“剑城人都道他是小霸王,却不知这诨号后藏着多少故事。”

  他忽然贴近窗棂,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压低嗓音:“这些年苏家式微,全赖小舅在刀尖上起舞……”

  “且慢。”刘苏截住二十三的话头:“苏家尚有老祖宗坐镇,几位大爷亦非庸碌之辈。”

  “铮”地一声脆响,二十三将刚拿的茶盏重重磕倒在乌木案上,茶汤顿时倾泻而出:“若那几位真能撑起门庭,何至于让小舅独揽风雨?”

  少年眼尾泛红,声音里裹着淬火的铁砂:“表哥可知,小舅腰间那柄照胆出鞘时,连剑河的波光都要凝滞三分?”

  一阵穿堂风倏然而至,二十三压低嗓音:“剑城上千剑豪,小舅排第三。但前两位……”苍山剑叟闭关十载不问世事,云台居士曾被小舅挑落了束发玉冠。

  这世俗的排名,大圆满剑豪是不算在其中的。

  “更紧要的是,老祖宗亲口说过——不出百岁,照胆剑鸣将响彻九霄”。长歌脸上阴霾骤消,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最后竟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届时,小舅便是家主了”。

  “且慢。”刘苏跟不上对方的情绪转化,忽然打断道:“既如此,为何小舅会是新家主?”

  表弟突然扬手拍向自己额角,“啪”地一声惊得案头烛火摇曳。少年五指深深陷进蓬乱鬓发里,喉间滚出沙哑苦笑:“表哥是怎么理解剑山六重天的?”

  刘苏将百花乡论剑时的见解娓娓道来。

  苏长歌微微颔首以示赞同,眼中却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

  “表哥可知,自剑师始……三品谓之半神,四百春秋不过弹指。”

  “二品唤作红尘仙,七百寿数踏雪无痕。梁山君二百载破境,万峰剑器齐鸣三日不绝。”

  “至于一品剑仙……”烛火映照出二十三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而明亮:“昔年鼻祖破境那日,诸峰悬瀑倒流三日,数不尽的古剑自八方飞来朝圣。”

  二十三忽而翻腕,亮出一把短刃,寒光沿着剑脊游走:“四品看似风光,实如悬在云梯中央——”

  刃尖挑起几案冷透的茶丝:“而今剑豪辈出,却多是承剑之徒。就像临摹碑帖,终究难破原迹藩篱。虽能寿百五,却再难酿全自己的剑意”

  月光突然凝成剑形斜贯窗棂,少年瞳孔映出漫天星斗:“而小舅……他是泼墨人。”

  短刃“嚓”地钉入梁柱:“小舅那式裂穹”。

  长歌嗓音突然浸满滚烫的骄傲:“五年前承剑大典,五位大爷的佩剑……在照胆出鞘瞬间全都自行归鞘了。”

  承剑大典:乃是万剑山每年必有的两典之一,在春节前后举行。

  刘苏眼中浮起一层迷蒙的雾气:“既然如此,小舅不更应该低调行事吗?”

  二十三的缓缓摇头:“兄长可曾见过雪地里的千年柏?看着郁郁苍苍,实则根脉早被白蚁蛀空……当巨树将倾时,最先飘落的不是枯叶,而是拼命绽放的新蕊。”

  他喉结滚动,声音忽地轻了三分:“咱们老祖宗是位坤道,护起短来最是不讲理……可今年,她三百二十一岁了。”

  刘苏双手向前探出,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芒:“那岂非更该韬光养晦?”

  表弟的叹息裹着沉香灰簌簌落下:“那场赤水河之战……”

  话音悬在半空,像断在风里的纸鸢。

  刘苏猛然想起入城时旁人口里的闲言。

  那些佩着各家门徽的修士们举着茶盏欲言又止,临了却都化作一声“苏家啊……”的慨叹。

  苏家老祖是悬在苏家檐角三百年的青铜铃,铃在则朱门巍峨。

  可若某日锈蚀的铜舌坠地,这座没有新剑师坐镇的宅邸,不过是金漆剥落的寻常门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