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佛前祈愿寻慰藉,科学迷惘探病因-《凡人吴普同》

  家里的夜晚,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重。晚饭时分,李秀云勉强热了热中午的剩菜,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却谁也没有动筷子的胃口。吴小梅被半哄半扶地坐在那里,眼神依旧空洞,偶尔扒拉两口饭,也是机械地咀嚼着,仿佛不知其味。她的沉默和间歇性的、意义不明的低语,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昏暗的灯光下,饭菜的热气寥寥升起,很快便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只剩下无声的焦虑在弥漫。

  吴普同看着父母憔悴不堪的面容,看着妹妹那令人心碎的模样,知道自己必须拿出个主意。他放下筷子,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干涩:“爹,妈,县医院查不出原因,咱们……咱们不能再这么干等着了。要不,带小梅去保定的大医院看看吧?那里的医生水平高,设备也先进,兴许能查出点什么。”

  吴建军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辛辣的烟雾笼罩着他愁苦的脸。去保定,意味着更多的花销,陌生的环境,还有那份对未知结果的恐惧。但看着女儿的样子,他知道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烟锅在炕沿上磕了磕,灰烬簌簌落下,仿佛是他内心挣扎后无奈的决断。“……去吧。明天一早就走。”

  李秀云用围裙角擦了擦眼角,声音沙哑:“我去找三婶借点钱,家里……家里的钱怕是不够。”她的语气里带着羞愧和艰难。作为母亲,她恨不得立刻把女儿送到最好的医院,但现实的拮据又像一根绳索,勒得她喘不过气。

  “妈,我……我上学期的奖学金,还有不少,我带着。”吴普同连忙说道。那笔他原本打算用来买些专业书或者补贴生活的奖学金,此刻显得如此重要。

  这一夜,无人安眠。吴普同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屋里父母压抑的商量声和妹妹偶尔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呓语,心里像是压着一块铅。他对大医院抱有希望,但同时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万一……万一也查不出来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家人就起来了。李秀云给吴小梅穿上了最干净体面的衣服,自己也仔细收拾了一下,试图掩盖连日来的疲惫。吴建军沉默地检查着要带的东西,不多的现金、干粮、水壶。吴普同则小心地扶着妹妹,她的身体有些僵硬,眼神依旧茫然,对外界的准备毫无反应。

  他们赶到县城,坐上了最早一班开往保定的长途汽车。车上,吴小梅似乎对颠簸和嘈杂的环境有些不适,开始不安地扭动,嘴里发出更大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引得同车的乘客纷纷侧目。李秀云紧紧搂着她,低声安抚,脸上火辣辣的,既是心疼,又是难堪。吴建军则把脸扭向窗外,看着飞速倒退的田野,眉头锁成了一个大疙瘩。吴普同坐在旁边,能清晰地感受到父母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他们压垮的无力感。

  抵达保定汽车站,熟悉的喧嚣再次包围了他们,但此刻一家人全然没有心情感受城市的繁华。按照原计划,他们先投奔吴建军的叔公家。叔公家住在保定老城区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平房小院。

  敲开院门,吴建军的叔公,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人开了门。看到吴建军一家这副模样,尤其是眼神直勾勾的吴小梅,老人吓了一跳,连忙把他们让进屋里。叔公的老伴也闻声出来,两位老人看着小梅的样子,都是连声叹息。

  正在寒暄间,门外又传来声音,是叔公的女儿,也就是吴建军的堂姑姑,提着菜篮子回来了。这位姑姑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打扮比叔公他们要时髦些,说话语速也快。

  “建军?秀云?你们咋来了?这是……”姑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被李秀云紧紧搀扶着的吴小梅身上,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李秀云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眼泪又涌了上来,哽咽着把女儿突然发病、县医院查不出原因、不得已来保定想找大医院看看的事情说了一遍。

  姑姑听着,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放下菜篮子,凑近仔细看了看吴小梅的状态,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不烫),摇了摇头。

  “唉,这孩子,看着是有点……不对劲。”姑姑压低了声音,把吴建军和李秀云拉到一边,吴普同也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大哥,嫂子,不是我说,”姑姑的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信,“这查不出毛病的怪病,有时候啊,不一定是身子骨的事。你们想,医院那套,是看实病的,这种虚病……它看不出来!”

  她顿了顿,看着夫妻俩茫然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神,继续说道:“要我说啊,你们先别急着往医院跑,那地方,人多,折腾,花钱如流水,还不一定有用。咱们保定城西有座大佛寺,香火旺得很,里边的师傅们都是有道行的。很多医院看不好的邪乎病,去那儿上上香,请师傅给念念经、做做法事,就好了!灵验得很!比去医院省钱多了,也省得孩子受罪。”

  这番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吴建军和李秀云本就混乱的心湖。他们来自农村,对于神佛之事,内心深处是存有敬畏的。尤其是当现代医学束手无策时,这种传统的、带有神秘色彩的解决方式,就具有了强大的吸引力。

  “他姑……这……这能行吗?”李秀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神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怎么不行?心诚则灵!好多人都去呢!”姑姑笃定地说,“你们大老远来了,去试试总没坏处。要是佛爷保佑,真就好了,那不是天大的喜事?就算……就算效果不大,再去医院也不迟啊!”

  吴建军沉默着,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本能地觉得应该相信医院,但姑姑的话,以及女儿这查不出原因的怪病,又让他动摇了。他看了一眼依偎在妻子怀里、对周围一切浑然不觉的女儿,那副模样,确实不像是一般的头疼脑热。最终,现实的考量(省钱、省事)和对未知力量的期盼,压倒了他原本就不算坚定的科学观念。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听他姑的,先去……去看看吧。”

  吴普同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作为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他本能地对这种做法感到怀疑和排斥。他相信科学,相信医学。但看着父母那饱含期待和绝望的眼神,看着妹妹那令人担忧的状态,他所有理性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此刻对父母而言,任何一种可能带来希望的方式,他们都愿意尝试,哪怕那希望渺茫而虚幻。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于是,原本计划直奔医院的一行人,临时改变了行程。下午,在姑姑的带领下,他们乘坐公交车,来到了位于保定城西的大佛寺。

  寺庙比吴普同想象的要宏伟一些。朱红的墙壁,高高的门槛,飞檐斗拱,透露着古朴庄严的气息。虽然不是节假日,但寺内依旧香客不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味。踏入寺门,一种肃穆的氛围便笼罩下来,连喧嚣的城市声音似乎都被隔绝在外。

  姑姑显然是熟门熟路,她先去请了香,又带着他们穿过前殿,找到了知客僧说明来意,重点描述了吴小梅“失魂落魄”、“胡言乱语”的症状,请求师傅们慈悲,做个法事驱邪安魂。

  知客僧是一位面容清瘦、眼神平和的中年僧人,他仔细看了看被李秀云紧紧牵着的、眼神涣散的吴小梅,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便安排下去。

  不久,他们被引到一座偏殿。殿内光线略显昏暗,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像,长明灯在像前静静燃烧。两位穿着海青的僧人已经等在那里,表情严肃。其中一位年长些的法师示意李秀云将吴小梅带到佛像正前方的蒲团上跪下。

  整个过程显得异常庄严肃穆,甚至带着几分神秘感。家人们被要求站在稍远的地方,只能静静观看,不得喧哗。

  吴小梅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有些反应,她不再低声呓语,而是显得有些不安,身体微微发抖,眼神里流露出恐惧,想要往后缩,被李秀云轻轻按住。

  一位僧人点燃了香,递给李秀云,示意她代女儿上香。李秀云颤抖着手,无比虔诚地将香插进香炉,然后退到一边,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低声祈祷着。

  接着,那位年长的法师走到吴小梅身边,手中拿着一个类似拂尘的法器,开始围绕着她缓缓踱步,口中念念有词。那经文低沉、悠长、富有韵律,吴普同听不懂具体内容,但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殿堂里回荡。另一位僧人则在一旁敲击着木鱼,发出清脆而规律的“笃笃”声,与诵经声交织在一起。

  法师时而用拂尘在吴小梅头顶、身后轻轻拂扫,时而用手指蘸取旁边小碗里的清水,弹洒在她周围。他的动作舒缓而富有仪式感,眼神专注而慈悲。

  吴建军、李秀云和那位姑姑,都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这一切,眼神里充满了最虔诚的期盼。李秀云的嘴唇一直在微微颤动,无声地重复着她的祈求。吴建军则紧绷着脸,双手紧紧握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吴普同站在父母身后,心情极为复杂。他看着这充满宗教仪式感的一幕,看着妹妹在那诵经声中似乎略微平静了一些(也许只是被环境震慑),看着父母那寄托了全部希望的眼神,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理智告诉他,这很可能只是一种心理安慰,但他又多么希望,奇迹真的能够发生,希望这古老的仪式,真的能驱散妹妹身上的无形魔障。

  法事持续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结束时,法师又对吴小梅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示意可以了。李秀云连忙上前,扶起女儿。吴小梅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清明了一点点,至少那极度的恐惧减弱了,但依旧带着迷茫和疏离,并未像家人期盼的那样立刻“恢复正常”。

  姑姑连忙上前,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装着钱的“功德”红包塞到法师手中,连声道谢。法师双手合十还礼,并未多言。

  走出偏殿,重新回到阳光底下,一家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檀香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怎么样?小梅,感觉好点没?”李秀云急切地低声问女儿。

  吴小梅眨了眨眼,没有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周围。

  希望,像刚才殿内那缕青烟,似乎升起过,却又缥缈得抓不住实质。下一步该去哪里?是相信这短暂的平静是佛法的力量,等待奇迹的进一步显现,还是按照原计划,去面对那冰冷而理性的现代医学仪器?一家人的心头,依旧笼罩在厚厚的迷雾之中。回亲戚家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默,那份期盼与失望交织的复杂心绪,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