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远山有烛6-《浮世绘》

  决心已定,但远山并未立刻莽撞地闯入主墓室。

  与冷烛的再次会面,绝不能是又一次在情绪驱动下的混乱对峙。她需要更多的筹码,需要对百年前那段被尘封的往事有更清晰的了解。青玄的记忆碎片如同散落的拼图,她需要找到将它们串联起来的线索。

  而最可能存放这些线索的地方,除了那座古墓本身,便是龙虎山收藏历代典籍与先人遗物的“藏经阁”与“先贤祠”。

  接下来的几日,远山白日里依旧尽职地带领师弟们勘测古墓外围,将那些因岁月侵蚀和那夜动荡而确实有所松动的辅助禁制一一加固修复。她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比以往更加专注严谨,这让原本对她那套“雷符引动古阵”说辞心存疑虑的李长老等人,也暂时挑不出错处,只当她是将功补过的表现。

  唯有在夜深人静,巡夜弟子交接的间隙,远山才会悄无声息地潜入藏经阁深处。

  这里收藏着远比普通弟子能够接触的更为古老、甚至有些被视为禁忌的典籍。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防腐草药的气味,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幢幢黑影。她凭借着记忆中青玄碎片里偶尔闪过的只言片语——某个古老咒文的变体,某种早已失传的阵法结构,甚至是某种特定的香料记载——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艰难地搜寻。

  她避开了所有明确标注为“青玄祖师事迹”的正史记载,那些多半是经过粉饰的官样文章。她寻找的,是私人笔记,是游历手札,是阵法残篇,是任何可能从侧面折射出百年前真相的碎片。

  进展缓慢得令人焦灼。数日过去,她除了确认青玄真人确实在百年前于修行界声名鹊起,又骤然沉寂,最终“不知所终”外,几乎一无所获。关于那座古墓,关于“红衣厉鬼”的记载,更是被有意无意地抹去,干净得令人心惊。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这条线索,准备硬着头皮再闯主墓室时,她在先贤祠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连标签都已模糊不清的乌木盒子。盒子没有上锁,但上面附着着一个极其微弱、若非她对青玄的灵力波动异常熟悉几乎无法察觉的禁制。

  心念微动,远山尝试着调动起体内那与青玄同源的气息,指尖轻轻拂过盒盖。

  “咔哒”一声轻响,禁制如同冰雪消融,盒子应声而开。

  里面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秘籍,只有几卷颜色发黄、质地特殊的鲛绡。展开一看,上面是用一种特殊的、蕴含灵力的墨汁书写的小字,笔迹清瘦峻拔,带着一种熟悉的、孤高离尘的韵味——是青玄的手书!

  远山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屏住呼吸,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仔细阅读起来。

  这并非正式的记录,更像是一些零散的思绪、修行感悟,以及……偶尔提及的片段。

  “……遇一异类,栖于远山松月之畔。秉月华而生,纳幽玄之气,非人非鬼,非妖非仙,其质清冷,其性孤高,自称‘冷烛’。奇哉。”

  “……与冷烛论道竟日,其言天地有阴阳,万物有清浊,道法自然,岂独人族可窥天道?其见地之奇,发人深省。然,其本源之力终属阴幽,长此以往,恐遭反噬,忧之。”

  “……山下村落遭妖邪袭扰,冷烛竟愿同往。其‘冥火’之术,专克阴魂邪祟,然操控不易,易引动施术者心中戾气。见她勉力压制,心下恻然。”

  “……又见其凝望生人烟火,眼中流露寂寥。问她可羡?她答:‘蜉蝣朝生暮死,亦有其乐,我辈长生久视,亦有其苦。有何可羡?’其言虽达观,其情实可悯。”

  “……近日心神不宁,冷烛身上阴戾之气似有增长之势。探查之下,方知其本源与一上古凶煞之地气息相连,每逢天地气机流转至阴之时,便会被动汲取其中怨煞,痛苦不堪。长此以往,恐将被其同化,丧失本性。”

  看到这里,远山的手微微颤抖。原来如此!冷烛并非天生的厉鬼,她的力量本源与一处凶地相连,这如同一个恶性的诅咒,不断侵蚀着她的理智和本性!青玄早已察觉,她在担忧!

  她迫不及待地往下看,鲛绡上的字迹开始变得急促,甚至有些凌乱,透着书写者当时内心的挣扎与焦虑。

  “……尝试诸多法门,皆无法斩断其与凶地之联系。封禁?或可暂缓其被侵蚀之势,但无异于画地为牢,何其残忍!诛灭?……于心何忍!”

  “……师门已有所察觉,数次问询冷烛之事。道不同,终究难容。压力日增。”

  “……冷烛近日行为愈发失控,冥火灼伤无辜山民,虽非其本意,然……大错已铸。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皆欲除之而后快。”

  最后几行字,更是带着一种绝望的悲怆与决绝:

  “……别无他法。唯余下策。以吾心头血为引,半生修为为基,布‘九幽锁魂阵’,强断其与凶地联系,并将其魂体封存于至阴古墓,借地脉阴气滋养其魂,以纯阳阵法压制其煞。此法凶险,或令其魂体受损,沉睡百年,然……总好过形神俱灭,或彻底堕入魔道。”

  “……冷烛,若汝有知,定当恨我入骨。然,若时光倒流,吾……仍会作此选择。待吾寻得彻底净化之法,必归来……解此囚笼。”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

  远山握着冰冷的鲛绡,久久无法回神。

  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沉重。

  不是背叛,不是负心,而是一个在两难绝境中,做出的最痛苦、最无奈,却也可能是当时唯一能保住冷烛性命和一丝清明希望的选择。

  封印,不是为了囚禁而囚禁,是为了“保护”。为了保护她不被凶地彻底侵蚀,为了保护她不被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诛灭,也为了保护那些可能被她失控力量伤害的无辜者。

  青玄预见到了冷烛的恨,但他依然选择了这条路。她甚至承诺,会回来解开封印。

  可她后来为何“不知所终”?是寻找净化之法遭遇了不测?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

  远山将鲛绡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回原处,重新施加了一个类似的禁制。走出先贤祠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清冷的晨风吹在她脸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郁。

  她知道了部分真相,但心情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更加复杂。她对青玄的观感变得矛盾,对冷烛的处境有了更深的理解,那不仅仅是百年的孤寂,更是被自身力量诅咒、被至交(或许不止)亲手封印的双重痛苦。

  她再次来到古墓入口。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那扇沉重的石门。

  她知道,仅仅拿出这些青玄的手札,并不足以化解冷烛百年的恨意。恨,早已在漫长的等待中生根发芽,盘根错节。但她必须去,必须面对。

  她需要知道,青玄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也需要知道,冷烛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那失控的本源,是否已被阵法净化?还是……在百年的封禁中,孕育出了更可怕的东西?

  深吸一口气,远山运起灵力,缓缓推开了那扇隔绝了百年前与百年后,也隔绝了她与冷烛的……命运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