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契未封,心已燃-《凛冬录》

  字痴的破旗扫过谷门积雪时,苏芽正蹲在医棚前给冻疮患者敷药。

  那团灰扑扑的影子撞进来,带得门框上的冰棱哗啦啦坠地,她抬眼便见他发梢结着冰珠,像顶着团会动的霜花。

  \"苏娘子!”

  字痴喘得像拉风箱,冻硬的桦树皮在怀里窸窣作响

  \"东林寨的娃娃们......会背整段《共活约》!\"

  他哆哆嗦嗦展开那片树皮,冰碴子簌簌落进苏芽的药碗

  \"昨儿我走的时候,他们举着树枝在雪地上划字,说要组'讲字童队',沿路教盐、火、契三个字——\"

  苏芽的手指顿在药杵上。

  她接过树皮,对着风口哈气,冻硬的桦木渐渐软化,歪扭的刻痕里渗出水痕,像孩子的眼泪。

  \"盐不出井,路自开;井若无约,盐成灾\"那行字还在,下面又添了几行:\"

  火是大家的火,冷了就凑近些\"

  \"契是刻在骨头上的,不是刻在石头上的\"。

  \"还有更要紧的。\"

  字痴忽然压低声音,往左右扫了眼。

  他从怀里摸出块油布,里面裹着半片发霉的麻纸

  \"铁脊帮的盐役跑来了,十三个。说在帮里每日只能舔盐石解渴,私藏半粒盐就要被剁手指——\"

  话音未落,谷口传来喧哗。

  苏芽抬头,便见春桃带着战妇押着群人进来。

  那些人衣衫破得能看见青紫的皮肤,脚踝上还拴着半截铁链,却抢着往苏芽脚边跪

  \"娘子,我们是铁脊帮北井的盐役!\"

  为首的老者撩起袖子,露出腕上深可见骨的勒痕

  \"老刀那狗东西,说盐是他的兵,我们是盐的奴!\"

  人群里挤过个年轻人,颤抖着献上块染血的布片

  \"这是帮里口令本残页,我偷撕的......上面写着'老刀密令:焚西砾滩井,断北行人名'。\"

  苏芽捏着布片的手紧了紧。

  残页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焚井\"二字被墨团洇得发黑,像团淬了毒的火。

  她抬眼时,正撞进燕迟的目光——他不知何时站在医棚檐下,玄色大氅落满雪,眉峰紧拧如刀。

  \"去议事堂。\"

  她将药杵往春桃手里一塞,转身便走。

  议事堂的火盆烧得噼啪响。

  燕迟将残页摊在案上,指节叩了叩\"焚井\"二字

  \"西砾滩的井是盐脉,老刀烧井不是断我们的盐,是断人心——他怕百姓知道,盐井不该是某个人的私产。\"

  他抬眼时,眼底有暗潮翻涌

  \"可现在,火已经烧到他脚边了。东林寨的娃娃能背约,铁脊帮的盐役敢逃帮,若我们不把这火拢成火把,别人就会拿它烧我们的房子。\"

  苏芽盯着火盆里跳动的炭块,忽然笑了

  \"你是说,要立'契盟'?\"

  \"正是。\"

  燕迟从袖中抽出卷竹简,展开时落了层薄灰,\"三谷会。召西砾滩、东林寨、铁脊帮辖下的小谷主来,立约、定责、分我们不做发号施令的主,做个执秤的人——盐归各谷管,我们派契使记功过;毁约的,三谷共讨;帮困的,记在册里换援技。\"

  \"好。\"

  苏芽拍案,震得茶盏跳了跳

  \"木爷制盟契台,以合契环为心,三向石阶,让三谷代表同登。字痴起草《盐火共约》,要让目不识丁的人也能听懂。\"

  \"且慢。\"

  一直缩在角落的红线突然开口。

  她盲眼的眼窝泛着青白,却像能看透人心

  \"老刀最怕的不是井被夺,是人心散。若三谷同立约,他的'盐即兵权'就成了笑话。\"

  她摸索着摸出块黑盐砖,\"盟台侧立块碑,不刻字,嵌这块盐砖——上面我早刻了:'此心可烂,此契不折'。\"

  苏芽接过盐砖,指腹擦过粗糙的刻痕。

  盐粒扎得她掌心发疼,像被谁攥住了心跳

  \"就这么办。\"

  盟会前夜,风雪忽然停了。

  苏芽站在合契环前,看木爷最后一遍打磨盟台石阶。

  月光落在环心的刻字上,\"西砾滩·初掘,未契,先火\"的痕迹还在,新刻的\"三谷会·立契,共活,同光\"闪着青黑的光。

  \"传火礼。\"

  她接过春桃递来的契灯,火折子\"刺啦\"一声,小团火焰在灯里跳起来。

  地火导管埋在地下的陶管里,火光顺着管道蜿蜒,照亮盟台石阶,又顺着山梁往三个方向延伸——西砾滩的火把先亮了,接着是东林寨,最后是铁脊帮辖下的小谷,三簇火光像三颗跳动的心脏。

  燕迟将《盐火共约》竹简放进陶匣,木爷用蜂蜡封了口。

  就在这时,战妇的喊声响彻谷顶:\"铁脊帮方向有火把!

  像条蛇!\"

  众人瞬间绷紧。

  春桃抽出短刀挡在苏芽身前,战妇们抄起冰锥,连木爷都握紧了凿子。

  可那\"蛇\"越爬越近,苏芽却闻见了熟悉的咸腥气——是盐粒混着血的味道。

  来者抬着三口大木箱,为首的正是前日来投的老盐役。

  他跪得膝盖陷进雪里,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旗

  \"我们不烧井,不巡盐......我们来签约\"

  他掀开箱盖,粗盐在月光下泛着白

  \"这是我们偷偷藏的盐,藏在墙缝里、草垛下......还有这个。\"

  他摸出张皱巴巴的纸

  \"百来号人签了名,自愿脱离铁脊帮。\"

  苏芽没看盐,蹲下来扶住他发颤的胳膊

  \"你们签的不是约,是命。\"

  她转头喊木爷

  \"刻新牌,就写'三谷会前夜,首批归心者'。\"

  老盐役突然哭了,眼泪砸在雪地上,冻成细小的冰珠

  \"我们就是想......想当个人。\"

  远处山梁,铁脊帮北井哨塔的火光\"啪\"地灭了。

  像是谁掐断了最后一根弦。

  风雪不知何时又起了。

  合契环突然泛起蓝光,那光绕着环飞了三圈,停在新刻的字上

  \"明日轮值:归心者——赵五,原盐役,年四十七。\"

  赵五抬头望着那光,冻得通红的手轻轻摸向胸口。

  他怀里还揣着块盐砖,是方才苏芽塞给他的,上面歪歪扭扭刻着

  \"盐是救命的,不是吃人的。\"

  归心者入谷第三日清晨,分盐棚飘起了热姜汤的香气。

  小禾蹲在棚角给陶瓮贴标签,余光瞥见个裹着破袄的妇人缩在门口,露出的手背肿得像发面馒头——那是冻疮。

  她刚要起身,就见赵五拎着罐热姜茶走过去

  \"嫂子,先喝口暖暖,等会我带您找苏娘子敷药。\"

  小禾低头继续贴标签,笔锋在\"归心者·盐\"几个字上顿了顿。

  棚外的雪光透进来,照得她腕上的契牌发亮——那是木爷新刻的,刻着\"共活\"二字。